归根到底,这大明朝是一人的天下。
天下万民供养一人,天下神明先贤都供其一人驱使。
说来有些讽刺,将来朱允熥的改革之中,其实有不少需要仰仗他手中的无上权力,但也有很多,和其相悖冲突。
尤其是让这个古老帝国,走上另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让百姓真正能过上好日子。许多东西,都不只是改变那么简单,甚至是要推翻否定。
历朝历代,不是没有先贤看到这一点。古人也曾说过虚君实相之言,也曾想过中枢内阁治国。
但,华夏政权的本质,是至尊就是至强。
而且一旦大权旁落,帝国必然是一阵腥风血雨。
难!难!难!
一夜,朱允熥几乎没睡。
凄冷的皇城殿中,一份请削皇庄,授田与百姓耕种折,怎么写都不满意。撕了写,写了涂,涂了改。到最后面目全非,前言不搭后语。
写不下去之后,朱允熥披着一张紫貂皮的斗篷,站在窗边,看着窗外摇曳树影,心中默默沉思。
往远点说,早在还未入主东宫的时候,他就在老爷子及朝工大臣面前提过,取消人丁税,施行类似摊丁入目,给大明创造更多自己自足的自耕农的建议。
当时老爷子大为赞同,可是怎么转眼几年过去了,老爷子却始终不提呢?
而且摊丁入亩,将伴随的是官绅一体纳粮。弱地方而丰中央,消灭种种地方上的弊端。这些事虽不好办,但长期看来,对国家有百益,对民生有益。
官员和勋贵,老爷子是根本不怕的,但为什么还要等呢?
历史上大明之所以衰败,就是凡事都要等,且犹豫不决,以至江山残破。而后清代入关,在汉人谋士辅佐之下,充分吸取了大明朝的国策教训。
以屠刀收税,以武力推行改革,从顺治到雍正。先是取消了丁税,以人头授田,使得被地方大族还有各级官吏隐藏的人口,迅速出现在户籍上。然后再摊丁入亩,取消各级特权,财政皆操于中央。
顺治到雍正,这些种种政策,才使得国家强盛起来。也正是因为这些政策,满清从顺治开始直到乾隆,才有底气有资本,一次次的扩展疆域。
正是这些,才使得满清有近三百年国运!
正是这些,也才使得国家富强,足够他们不肖子孙,卖国败家近半个世纪!(1)
现在大明如日出升,武功浩大。正是大张旗鼓,放开手脚之时。有些事若现在不做,留到日后,那便成了顽疾。小病成大病,最后无药可医。
“哎!”
想了许久,朱允熥默默叹了一口气。
他有着后世的灵魂,可以站在上帝视角。所以注定了,所有事必须亲历亲为。也注定了,许多事要遇到很多的阻力乃至压力。
如此看来,将来的他,必然不会成为老爷子期盼的贤君,更不会成为大臣们期望的仁君。
“但若是,能真的改变这个世界,让他朝着最好的路上的走。就算被骂成暴君,那又如何?千秋功过,任人评说!”
朱允熥心中默念一句,缓缓坐下,伸手去拿御案上的茶盏,却触手冰凉,热茶早就冷透了。
有些事,难也要做。慢慢做,急不得。
提笔,《削皇庄授百姓田地折》,《赎买功臣勋田折》。
前者,是朱允熥给老爷子的奏折,后一份,则是他写好大纲,交给文官润色。并且,落款也会是文臣一系。诸如头铁的刘三吾,方孝孺等人。
而后,再由他们带领文官集团对勋贵特权集团,开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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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都皇城些许姓冷,淮安古刹夜半灯明。
毗邻淮安王城侧,千年幽静古寺中,陋室灯火通明。
外间,两个面容清秀的小沙弥,泥炉翠火煮着香茶。里间,淮王朱允炆和一面容沉寂之老僧,棋盘对坐。
棋盘之上黑白分明,朱允炆夹着一枚白子,举棋不定。视线中,黑子组成了一条大龙,已在白子的绞杀中,头角峥嵘几欲破出。但白子也是不是毫无优势,只差两步也能成龙。只是白子先手不在,到底是堵,还是拼死一搏反败为胜,让人难以取舍。
屋里,檀香萦绕。
朱允炆成熟不少,就藩之后又为人父,举手投足更显稳重。体态也有些微胖了,但面容愈发的儒雅。
“千岁,可是有心事?”对面的老僧,名道静。乃是这座古寺的主持,在淮安一带颇有贤名。不喜抛头露面,善于精修佛法。古寺也不张扬,六七个僧人,不收香火,不做法事,颇有些化外之人之意。
“大师何以得知?”朱允炆微微一笑,手中棋子仍旧未落。
“您的心不静,手不稳!”道静面如沉水,“今日下棋,总是心不在焉,错着满手!往日与老曾手谈,您雷厉风行。可今日,您却步步慢,步步想。”
“确有心事!”朱允炆看着老僧,那古井不波的眼神,“心事如棋,难舍难断!”
“人还是事?”道静追问。
“都有吧!”朱允炆盯着棋盘,“本王原以为自己,秉清静无为之心,可小看世间事。现在看来,修行的还是不够。一点小事,就乱了阵脚!”说着,自嘲一笑,“心魔呀!”
道静沉思片刻,“可是皇太孙欲驾临淮安事?”
“这也你知道?”朱允炆颇为意外。
“圣旨明发天下,淮安府半月前就开始准备,官民翘首以盼,谁不知道?”道静笑道,“说起来洪武爷还真是疼爱这位皇太孙,如朕亲临!老僧也算通晓古今,但历朝历代未有如这位皇太孙隆恩之盛者!”
“哼!”不知是笑声,还是哼声,朱允炆鼻子中发出一个音节,脸上依旧带着些笑意,只是这笑容苦涩极了,一点都不自然。
“不下了!”忽然,手中的棋子随意的落在棋盘上,朱允炆继续道,“一招不慎,满盘皆输!”
“非也非也!”道静看着棋盘,开口道,“千岁,这棋路您分明有一搏之力,还可死中求活,怎么就认输了呢?棋如人生,老僧与千岁您相交日久,千岁千万都好,就是有些”
朱允炆眉头动动,“说,你我至交,但说无妨!”
“就是太过心软,性情淡泊缺少些狠劲!”道静把棋盘复原,笑道,“那些圣人的道德文章,您呀还是少读一些。道德仁义是给外人看的,是对外人说的,您若是当真了,误的是您自己!”
“哈哈哈哈!”朱允炆好似听到了了不得的笑话,笑得前仰后合起来,几乎笑出了眼泪,“老和尚,呵呵!你可是看错了!哈哈哈,大错特错!”
“或许!但,千岁您,还是缺少孤注一掷的勇气!”道静平静的笑道,“不够心狠!”
忽然,朱允炆止住笑声,盯着对方。
道静不为所动,笑容温和。
“你这话,有人和本王说过。他说本王,有算计无权术,有野心无担当!”
“谁?”道静问道。
朱允炆端起茶碗,品了一口,默然无声。
“这人倒也通透,老僧还真想认识认识!”道静又笑道,“千岁还没说,为何皇太孙殿下要来,您的心却不稳了呢?您是当今皇帝亲孙,皇太孙的兄长,还有何不稳?”
“你不懂!”朱允炆放下茶碗,“本王心有忐忑!”说着,又笑笑,“你是心思通透之人,皇家之事很多都说不得,更深究不得。本王在淮安好好的,皇太孙忽然要来,而且还是绕路特意而来,怎能不忐忑!”
“千岁多虑了,您身份贵重,当真有事,皇太孙反而不会来了!”
“也对!”朱允炆展颜一笑,“关心则乱!”说着,又是一叹,“他是君,我是臣,说起来我兄弟二人从小并不亲近,早些年他养在皇祖母宫中,从小便在宫里混世魔王一般,谁都惹不得,对我这个兄长,也没什么恭敬的!”
“本王少年好学,也不大喜欢和他玩在一起。长大后,忽然之间身份天差地别。现在兄弟重逢,该怎么招待他,本王还真心中没底!”
“香车宝马,古玩玉器,美女乐师,本王这里都没有。偏偏他还不喜读书,不喜欢儒士,也不喜欢你们这样的和尚!”
“皇太孙殿下对天下僧人是苛刻了些,不过那是他未见过真正的佛法!”道静笑道,“若他见到老僧,便会知,天下僧人也不全是浮夸阿谀之辈。”
“那倒也是!”朱允炆笑道,“不过佛法这事,你和他说,怕是要弄巧成拙!”
“您越这么说,这皇太孙老曾非要斗胆一见!”道静笑道,“还请千岁成全!”
朱允炆忽然大笑,盯着对方良久,“好呀!届时他要在你这清幽庙中,架锅炖肉,可别怪本王事先没说!”
“本寺风景正好,正宜饮酒作乐!”道静止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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