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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1 / 1)

他没有想过,原来世上还有一种危险,披着楚楚可怜的外衣,内里却如蛰伏暗中的蛇蝎,不提防间,便会被狠狠咬上一口。

贺、兰、香。

他有点看不懂她。

夜深人静,草丛里的虫鸣都歇了,天上的乌云短暂散去,露出莹白少许月光。

贺兰香沐着清辉出了后罩房,与细辛春燕汇合那刻,整个身子都瘫软到了细辛怀中,手掌不停发紧,人也止不住哆嗦,后背的冷汗几近浸透衣料。

“怎么了主子?”细辛被她吓了一跳,“可是那人为难你了?”

贺兰香摇头,强作冷静地道:“回去再说。”

回到栖云阁,贺兰香上榻歇了有半个时辰,吃了盏温热的燕窝粥,如此才算缓和。

她回忆谢折看她的眼神,越想头皮越止不住发麻,心中清楚,他对她的所作所为都已心知肚明,不是她三两句话便能蒙混过去的。

可他什么都没说。

这是让她感到最不安的地方。

他可以因她遗留下的一支簪子推断出她对他有杀意,是否还会因其他微毫的破绽,看出她其实没有怀孕?

贺兰香不敢多想,越想越后怕,亦不敢再有其他动作,动多错多,她决定往后敌不动她不动。

就此提心吊胆的睡去,翌日清晨,两个丫鬟想伺候她下榻梳洗,唤了两声不见人醒,用手一探,才发现她额头滚烫,遍体清汗。

张德满被紧急传唤到栖云阁,诊完脉象只道无碍,开了两副祛寒的药,叮嘱人要静养,不可再劳心费力。

之后,老头欲言又止,一副想开口又不敢的样子。

贺兰香先发制人,苍白的容颜扯出抹冷笑,“我知道您老想说什么,你不想跟我去京城,想留下来,是吗。”

张德满顿时老泪纵横,哭诉自己年纪大腿脚不便利,侯府被灭那夜他恰巧归家为孙媳炮制安胎药,哪想便捡回一命,如今大难不死,残生便更想与家人一起,在临安好生终老。

贺兰香轻轻叹息一声,语气袅若幽云,“是啊,你想平安终老,我就不想,我就想客死异乡,死了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骨头被狗吃了,狼啃了,那样我就快活,开心。”

张德满噤若寒蝉,不敢出声。

贺兰香瞥他一眼,咬字分明极轻,却显得格外狠重,“张老,你我如今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以后再与我提及此事,我便将你掩护我假孕之事全抖落出去,有一个算一个,咱们都别活。”

张德满一个趔趄瘫坐在地,浑身抖若筛糠,再不敢起异心。

窗外细雨如丝,蝉鸣呱噪。

贺兰香在榻上足躺了两日,第三日能下地了,正赶上启程的日子。

上路的前一夜,她让两个丫鬟轮流回家一趟,此经一走不知何时能回,生死难说,是该打个招呼。

寅时过去,天色熹微,栖云阁的房门被推开,进来了满身朝露的细辛。

贺兰香恰好醒来,慵懒懒地坐起身,打了个哈欠问:“几时了?”

细辛道:“应是卯时,奴婢这去打水,好给主子洗脸。”

贺兰香听出她话里鼻音稍重,应是哭了一场。

“你也值当去哭。”

睡了一夜,贺兰香后颈不太舒坦,说话间不由拿手锤着,“去年你娘快病死了,还是你求爷爷告奶奶,好不容易给她凑齐了看病银子。结果她看好了病,转眼便将家里允给你的那二亩地全给了你妹妹当嫁妆,我若是你,早跟这家人撕脸扯皮,老死不相往来了。”

细辛见她锤肩,便不急着去打水,过去给她按捏着肩颈,顿了顿说:“我娘也是心疼妹妹,我既是做姐姐的,自然便该多负担些。”

贺兰香反问:“还要怎么负担?谁家生两个女儿,姐姐当丫鬟养活全家,妹妹吃香喝辣穿金戴银,临嫁人还将家里那点值钱东西全搜刮走了,她怎么就没想过还有你这个姐姐,什么都不给你剩下,要你以后指望什么养老?”

细辛笑声苦涩,“她到底年纪小,哪能想到这一遭。”

贺兰香被气急眼,伸手便戳了下细辛的脑袋,恨铁不成钢道:“你啊,你就是个包子。”

细辛也不躲,挨了一指头,声音轻快许多,打着趣道:“奴婢是包子,只要主子一句话,是包子是饺子都成。”

贺兰香又嗔她一句,阖眼养神,享受肩膀上的舒适。

天亮起来,鸟鸣声响起,清脆的鸣啼中,清风穿窗而过,吹皱轻薄罗帐,纹面似流淌水波,像极了人的心事。

贺兰香原本饱满的精神,经这一按,又忍不住昏昏欲睡。

她意识起起伏伏,宛若浪海里飘荡的浮萍,听细辛轻缓的声音传入耳中,只觉得随时可会睡着。

“主子,奴婢是知道好赖的,”细辛柔声道,“爹娘偏心多少,奴婢比谁都清楚。”

“可奴婢也是当真舍不得他们,不管他们待奴婢如何,他们都是生养奴婢的人,奴婢看见了他们,便知道,自己还是有家的。”

“主子,人活一世,总归得清楚自己的来处在哪,您说是不是?”

贺兰香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只记下了“来处”二字,哪顾得上回答是或不是。

她想:来处?要什么来处?反正都是从女人胯-下出来的,管来处作甚。

她才不需要来处,她只要是贺兰香,如此便够了。

再一觉醒来,时辰已至三竿。

侯府大门外,乌压压的辽北铁骑待命于此,等待一个女人梳妆。

盛夏江南别想有好天色,今日也是绵绵不绝的如丝细雨,天上乌云蔽日,大片青黑浓稠。

谢折的脸比天还黑。

他已不知到底等了那女人多久,身下的马都等躁了,两只鼻孔不停呼哧热气,蹄子也不老实,恨不得扬蹄跑上一圈才罢休。

谢折紧了缰绳,双腿一夹马腹,强逼坐骑冷静。

崔懿看出他的不耐烦,打马上前,宽声劝道:“女儿家出门大抵皆是如此,横竖不赶这一时半刻,等她须臾又何妨?”

“须臾”间,半个时辰过去,崔懿脸色发僵。

谢折眉心拧紧,吩咐手下:“去把人弄出来。”

话音刚落,东侧门便响起道娇媚柔和的轻呼——“妾身来迟,教诸位久等。”

珠雨涟涟的屋檐下,一只彩绣云头履迈出门槛。

贺兰香身着织金暗花白绫裙,外罩茜色牡丹纹大袖衫,衫衣乃是香云纱所裁,软如轻烟,走动间衣带飘扬,周身如云霞环绕。她左手雪白的半截小臂露在外面,戴了只剔透莹润的碧玉镯子,更衬出肤若凝脂,雪白无暇。

原本压抑肃冷的气氛,因她的到来而变得活色生香起来,连檐上残雨都跟着灵动不少。

贺兰香出了门,先对谢折盈盈一福身,笑道:“将军久等,妾身见过将军。”

谢折掀起眼皮,冷戾的目光望去,在细雨中,对上绸伞下一双弯成月牙的潋滟美目。

贺兰香头盘高髻,戴了套金银累丝的头面,簪花是新鲜现摘的红芍药,额上一点鲜红花钿,正与芍药呼应,美艳不可方物。

她对着他笑,眼中一点歉意,似在为迟来而感到愧疚,满面真诚。

谢折别开脸,驾马冷斥:“启程。”

贺兰香不恼不躁,柔款款地转过脸,又对崔懿与其他人赔不是,纵是妖娆难掩,依旧落落大方。

在她身后,丫鬟拎着鸟笼,里头的相思鸟啼叫清脆,她走到哪,鸣啼声便响在哪,年轻副将的眼神便停在哪。

“哎!”崔懿抬手便对严崖的脑袋来了一下,低斥,“别看了,人都上车了。”

严崖连忙回过脸,烧着耳根道:“我没看。”

崔懿哼笑了声,“看没看你自己心里清楚,不过你可有点数,天底下哪个女人都成,偏那个不成,想想也不成。”

严崖恼羞成怒,驱马前行,“什么成不成的,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崔懿摇头笑而不语,转过头,自己也不由望向了那辆渗着香味的马车。

他之所以那样警告严崖,不仅因为贺兰香身份特殊,还因为,她实在有点美到吓人,身为世家子弟,美人他见过许多,像这样美成祸水的,还是头一回见识。

美到这份上的女子命都金贵,寻常男人得到她们若压不住,便只有横死的份儿。

一句话,只可远观。

马蹄向前,车毂声轰隆闷响,像一连串平地沉雷。

窗外雨声沙沙,香料烧灼的烟气散在车厢中,熏的人眼酸。

细辛与春燕默默垂泪,眼眶鼻头俱是通红。

贺兰香从坐下便在阖眼养神,半晌无话,实在听不下这抽泣了,方道:“别哭了,有什么大不了的,以后不见得便不能回来,侯府横竖就立在那,有朝一日,我定能带你们俩重返临安。”

两个丫鬟这才缓和了些,开始忙着给叽喳乱叫的相思鸟喂水喂食。

喂着喂着,春燕皱了皱鼻子,道:“主子,你有没有闻到一股烟味儿啊。”

细辛瞥去一眼道:“咱们车里燃着香,当然有烟味了,神神叨叨的。”

“哎呀不是这种烟味,你仔细闻闻。”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刚哭过,便又要拌起嘴来。

贺兰香本就在为生死未卜的前路头疼,听到动静更加心烦意乱,不悦道:“有烟味便将窗子打开,吵什么吵。”

二人安静下去,老实将车窗支起。

未料这一支开,扑鼻浓烟滚入车厢,呛的贺兰香当即咳嗽好几声,正想问哪来这么大的烟,便听到细辛春燕同时发出的惊呼声。

贺兰香睁眼,倾身往窗外探去,顺着浓烟飘来的方向放眼一望,霎时凉了半边身子。

只见乌沉天色下,烈火熊熊,黑烟滚滚,偌大的宣平侯府在火中燃烧,已成漆黑废墟。

春风楼

贺兰香从未有过如此窒息的滋味。

那些烟气从她的鼻子钻进去,化为一只大手,一把捏住了她的心,让她整颗心再也无法跳动,人也手脚冰凉,变成一块无悲无喜的木头。

宣平侯府,那个她生活了三年,藏有她无数喜怒哀乐的地方,将就此化为灰烬,她再也回不去了。

临安,已无她的容身之处。

贺兰香盯着那片通天红光,眼仁映出似血鲜艳的火舌,火舌在她眼中熊熊燃烧,好像她已身处火海,即将葬身于其中。

半晌,她将车窗合上,安静坐着,没有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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