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李定国、刘文秀、艾能奇等西军诸将,乃至于高一功、李过、郝摇旗三名原闯军旧部都愣住了。
“拥军自恃,嚣张跋扈,朕也可忍,因为朕知道,如今朝廷流落,国家离散,一发不出军饷,二给不完粮草,朕没资格说他们什么!”
“数十万大军临阵退缩、不战自溃,一路战,一路逃,朕也认了!”
“天下崩坏、社稷倾覆,天子尚且无法自保,何敢以此要求臣民?”
“可唯独此等屈膝胡虏、背祖忘宗的汉奸之辈,朕绝对不能忍!”
“诸位都是从北一路被清虏驱逐至此,鞑子是何等人难道不知吗?”
至此,朱由榔又突然转头对正有些怔然的高一功问道
“高卿,朕且问你,尔等闯军旧部自北京一路南下转进,被清虏逼迫至此,为何不降?”
听到天子竟是直接不再称呼“忠贞营”,而是直言闯军旧部,高一功一时顿言,而后沉声回答
“禀陛下,我等自一片石之战以来,与鞑子交战无数,血海深仇,绝不容忘。且清虏剃发易服,残杀衣冠,为我等不齿!”
“说得好啊!”
朱由榔闻言慨叹
“血海深仇、绝不容忘;剃发易服、天下不齿!”
“在座西军也好、顺军也罢,还有朕这个‘朝廷狗官’的头子。”
“以前咱们或是官、或是贼,或是军、或是寇,然说是官军镇压贼寇也好,义军反抗暴政也罢!”
“这都是咱们汉家自己的事!何曾可以让他女真一群关外捕鱼刨参的野人相干?”
这话音方落,高一功的思绪仿佛被带到了三年前
那时,大顺二十万步骑大军兵临北京,明朝崇祯皇帝自缢煤山,眼看明祚三百年后,又是一场改朝换代。
那时候的大顺可不同于张献忠那个缺七缺八的空架子大西
将、帅、督、佐,中枢六部,宰相、度支一应俱全,文全武备,本是要直接代明而立的样子。
可是,所有的希冀和荣光,在那高不可攀的山海关前,彻底改变了
大军行至山海关前,吴三桂一开始称命愿降,所有文武们都兴奋起来
建邦立国、开创基业就在眼前
然而在那关隘之后,等待着他们的不是吴三桂受降的队伍
而是八万满洲铁骑……
顷刻间,残甲断刃、血流漂杵……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待他从记忆中回过神来时,一直被押在下方的孙可望却是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朱由榔,你少给我们灌汤!”
“什么狗屁汉家天下,无非就是为了你朱家天下而已!”
“众位弟兄!莫要听这昏君言语!咱们造了反,还杀过他朱家的王爷,现在只是清军南下,他们怕抵挡不住,欲利用我等而已!待日后,说不得就得卸磨杀驴……唔唔”
未等他说完话,刘文秀对旁边士卒使了个眼色,直接让人把他嘴巴给堵了。
朱由榔却是不看他,也仿佛没听见,只盯着西军诸将,缓缓道
“没错,孙将军说得对”
众人哗然,面面相觑
“但也不全对。”
刘文秀皱起眉来,拱手向他问道
“陛下,莫非此来真就是为了利用我西军将士?”
朱由榔摇了摇头,叹口气,说道
“利用?谁利用谁?没错,我是在保朱家江山,可是诸位,这江山,真的就只是我朱家的吗?”
此时朱由榔连“朕”都不用了,而是直接称“我”
“我当初不过只是一个闲散王爷,什么狗屁江山社稷,与我何干?”
“但是大家从北到南,辗转数千里,所为何事?”
“国恨家仇而已!”
“也不怕笑话,若是此时入主中原,南下打来的不是鞑子,而是李自成、是张献忠,朕直接就降了!”
“改朝换代、千古规律,想必新朝廷也容得下一个掀不起风浪的的前朝宗室,以示新朝仁厚。”
“可打过来的是清虏、是鞑子!”
“其它尚且不谈,难道日后清明寒食,诸公拖着一条辫子,有颜面到先祖墓前嘛!”
“中原、江南死了多少人?有多少平民百姓拼死力抗、宁死不降,如此景象,历代改朝换代可曾有过,为什么?”
“因为鞑虏要亡得不只是大明,不只是大顺,不只是大西,他们要亡我汉家天下!亡我祖宗传承!”
坐在末位的王夫之心潮澎湃,脸都涨红了,而他斜对面的李定国则是心中仿佛有所顿悟,想明白了很多事。
所谓“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当年民军没饭吃造反,官军镇压,都是没话说的事,只能说千古以来,就是如此。
可如今却不同,打过来的不是哪路军阀、哪路义军,而是要剃发易服,所过之处尸骸累累、屠城无数的鞑虏!
什么仇能大过此仇,什么恨能强过此恨?
西军将领当中,一员贯甲的虎将此时也不讲什么礼数,直接开口朗声道
“皇帝!俺们都是粗人,不懂你说的大道理,不过你说得对,无论如何,俺们决不能降了鞑子!”
“但俺们到底是杀过官、造过反的人,凭什么相信你们朝廷不再追究?”
众人转眼一看,乃是艾能奇麾下的一员大将,叫做冯双礼的。
歃血为盟(上)
“这位将军既然如此问,那朕也有疑问相询。”
这员当初在张献忠营中,地位只在四名大将之下,满下巴络腮胡子的虎将一时愣住
众人也是奇怪,刚才不是人家问你吗?你还没回答呢,咱们就开始问人家了?
“朕想问,自崇祯以来,官军镇压你们起义无数,杀了多少人?你们有多少兄弟死在官军手上,你们能够忘记吗?”
所有人接着沉默
王夫之和李景兴等人则在下面着急,皇上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如今既然想要和民军联合,这些本来就是不愉快的记忆,如何能再提出来呢?这不是故意激怒对方吗?
唯有李定国若有所思
“自天启、崇祯以来,关西、河北、中原年年天灾,而朝廷呢?辽饷、剿饷、练饷年年加派!多少地方易子而食?多少百姓流离失所、饿死街头?”
一众曾经的农民起义军将领都低头静默了,是啊,若是当年有一口饭吃,何来几十上百万的闯军、西军?
这理是不错,可从作为“罪魁祸首”之一的天子口中说出,实在有一种荒诞感。
“只不过无非是朕原来乃是王爷,若真只是平民百姓,怕是朕早就也在尔等这些所谓‘叛贼’行列之中了!”
王夫之闻言,几乎想出声进谏,让这位“口出狂言”的天子快别说下去了。
“可诸位,如高一功、如李过、如李定国等人为何依然愿意与‘横征暴敛’,沾满你们义军鲜血的朝廷合作,共同抗清?”
“可朕、堵胤锡、吕大器等人为何依然愿意与你们这些‘逼杀君父’、‘残杀官绅’的叛贼联合?”
“一句话,就如当初王卿对尔等说的一样!”
“家国天下而已!!”
此时,院中高高的苍穹之上,有许多乌云聚集,似是要下雨的样子,云层叠叠,仿佛要压在人的头上。
“为了这四个字,诸位能忍,能不计较,为何就不相信朝廷、不相信朕不能忍,不能不计较?”
在座西军将领乃至于高一功、李过等原顺军将领,在这一刻总算明白这位天子的意思了。
说民军杀过官、造过反、占过州郡,可朝廷呢?当初天灾连连之下不一样捐税摊派不停?不一样,皇亲国戚带头兼并土地?难道手上沾的起义军的血就少了吗?
可他们这些民军将领为何还愿意与这个朝廷合作,却绝不愿投降清军呢?
家国天下而已!
一样的道理,为什么贵为天子,按道理与自己这些“叛贼”势不两立,宁愿和自己这些泥腿子联合,也绝不拱手而降,做一个刘禅那般“安乐公”呢?
家国天下而已!
彻底听懂皇帝的意思后,刚才出言询问的冯双礼二话不说,直接抱拳一礼
“俺明白皇上的意思了!只是虽然皇上你是个光明磊落的汉子,但俺们都是吃过不少官府亏的人,只还希望皇上能给俺们个保证!”
“冯将军要朕如何保证?”
朱由榔也不生气,只是诚恳相问
一旁李定国身后的刘文秀却是插口问道
“不知若是西军愿附朝廷,陛下日后想如何安顿我等?”
这也是一个一直让西军众将关注的议题,大家又把眼神移到了这位“非同寻常”的大明天子身上。
“朕敢在此承诺,西军将士如愿归附,直接就地改编为光复左军,李将军为左军都督,刘将军为同知,艾将军为佥事,其下人事安排,一律三位将军自行安排,朕皆照准,无论军将士卒,朕绝不干涉任用!”
又接着看向王夫之
“王爱卿就在这里,他乃是朝中中书舍人,掌书写诰敕、制诏、银册、铁券诸事,若诸位还有疑虑,朕立即让王卿以此拟旨,明日就昭告天下!”
王夫之见状也立即出列,躬身下拜,一副“已经准备好了”的样子。
一通果决断然地承诺之后,原来一直对朝廷收编自己之后会不会‘留兵去将’、‘卸磨杀驴’有所疑虑的西军将领总算安下心来。
做出这个决策,朱由榔之前倒是和内阁三位辅臣讨论、商议过,起初他们是有些反对意见的,主要有二。
其一,是觉得如果无法干涉西军的人事、指挥,那么日后西军日益壮大后,恐怕以后很难再控制,最终形成唐末藩镇之态,反过来绑架朝廷,骄横不法。
其二,则是因为如果不能干涉西军的人事安排,则意味着西军不过只是从朝廷那得了一个名号而已,朝廷又无法约束或者说要挟他们什么,就算日后清军南下,这些人坐视不理又如何?朝廷和皇帝能拿他们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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