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宁初秋的天气是带着一点微湿的凉,这种时候一般是四季最舒服的,既不潮湿闷热,也不阴冷刺骨。空中吹着微冷的风,一点点消去夏季的热意。高中的教学楼是凹型设计,两旁的教学楼中间夹着一座长方形的小花坛,花坛中栽着许多绿景,其中就有桂花。秋风一过,桂花树枝头陆陆续续有桂花探出头,悄然绽放,飘出幽幽的香。此时的桂花香尚浅,若有似无的,不袭人,只淡淡地散在空气里。
教学楼和大礼堂差得不远,大约五分钟的路程。顾遇的班级在今天的学校文艺晚会上有表演,班上的男人帮班里搬动道具,顾遇也在其中。他和黄儋搬着道具,到了大礼堂舞台的后台。那里陆续有其他班级搬来了各班需要的道具箱子,后台变得很拥挤,每个人走路都需小心翼翼。顾遇和黄儋等着前面的人整理道具,不得不停下来。
前面的同学,能不能让一下?后方传来一道舒缓的女声,顾遇觉得耳熟,和黄儋回头看,只见到说话的人双手抱着箱子,大箱子挡住了她的正面。
简安?顾遇听着那声音,问道。
简安略有惊讶,她看了看身后,同班同学还没跟上来,其他班级的学生正在忙,没有注意这里,这才放下了箱子。
一见了她,黄儋笑了起来,揶揄道:哦哟,顾遇,你妹妹啊?
这位是?简安面露疑惑。顾遇很少会主动把他们的关系告诉别人,可这人知道他们的关系,难道说,他们是特别亲近的好友?
不等顾遇开口,黄憺介绍起自己:在下姓黄,名憺,竖心旁一个詹字。他单手搁在顾遇的肩膀上,轻佻地说:是顾遇的好兄弟。
不是兄弟,顾遇躲开黄憺的手,果断否认,只是同学。
老顾,你太不地道了!黄憺假装受了伤,夸张地嚷道,今晚我还要保护你的安全,你居然在你妹妹面前这么绝情!
呃看出黄憺是个自来熟,简安略带紧张退开了一步,她向来不太能应对这种人。
看出简安的紧张,顾遇无奈地解释:我们班演《小人鱼》,他演骑士。
哎嘿。黄憺抬手拂过发鬓,得意地介绍自己,在下就是负责保卫王子的骑士,是个重要角色哦~
没有几句台词。顾遇不留情面,戳破黄憺臭美的美梦。
老顾!黄憺一脸受伤,你太不给我面子了!
顾遇不理他,趁着黄憺介绍完自己,他蹙眉问简安:你们班的男生呢?箱子那么重,让你一个人搬?
简安吐了吐舌头:有几个男生惹毛了文艺委员,她不想让他们帮忙,但人手不够,就找了我充数。
顾遇正要说话,黄儋怪叫一声:哎哟哟你们班男生不行啊。
他自诩是骑士,信奉男人应该帮助女人的准则,热情地开口道:顾遇妹妹,这箱子是不是很沉?你一个女孩子,肯定搬得很累吧?要不要我们帮你
话音戛然而止。
简安弯下腰,稍微用劲,当着顾遇和黄憺的面,抱起了地上的箱子,望着前方:前面没人了。
顾遇和黄憺同时陷入沉默。
前方队伍流动,顾遇和黄憺抱起了他们的道具箱,往前走。顾遇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回头看着简安。那箱子分量看着就沉,她抱在怀中,能看到手指突出的骨节。她的额头有汗水滴落,想来一路抱过来也不轻松。他想说她如果需要帮忙,他可以先放下手头的活,但后来传来一阵呼喊,是喊的简安。他知道她不喜欢外人,尤其是她班上的同学知道他们的关系,所以只好忍了下来,没有说什么,继续往前走。
简安听到喊声,回过头,是班上的四五个女同学,其中就有文艺委员朱费雪。她们也是两两合作,搬着箱子过来,嘴里还不住埋怨班上的男生,说他们惯会偷懒。简安走在前头,只默默地干活。她把手头的箱子放在指定的地方,再回去帮了别人的忙,不过一直是沉默的,没有加入什么议论。
之后,也有同班其他性格不错的男生赶过来帮忙,大家合作,很快就把表演用到的道具搬完。朱费雪和老师商量后,用班费给今天帮忙的同学买了饮料。她从学校超市里回到后台,把同班的同学聚在一起,分发饮料。分完以后,发现塑料袋里多了一瓶,她狐疑道:咦?怎么多了一瓶?我多买了?
她看着在场的人,按着她的记忆一个个对照过去。可对照完后,并没有发现什么问题。
她拿着多余的饮料,说道:咦?我应该没记错呀?难道真是多买了?
他们身后的舞台幕布晃动了一下,一双跑鞋停在后面。
这时候,一个男生笑嘻嘻地伸出手:多了就多了呗,既然多了一瓶,不如这瓶给我。
呸!朱费雪打开他的手,想得美!
男生装作被打得疼了,哎哟哎哟地叫唤着,口口声声自己今天出了许多力。朱费雪翻了个白眼,心想多出来的饮料也不好分,要不就这么给他算了。
这么想着,有人看到朱费雪背后离开的人影,叫了一声:对了,还有简安!
朱费雪这才想起来,自己忘了谁。
听到有人提起自己,简安停下脚步。朱费雪转过身,拿着饮料走到简安面前:简安!
她不把饮料递过去,双手叉腰道:既然你刚刚就在旁边,怎么不过来提醒我?
朱费雪气势十足,倒像是简安做错了什么事。
简安移开眼,淡淡地说:习惯了。
她说得简短,朱费雪恨铁不成钢地摇头:你呀!她重重地说,你真是个闷葫芦!你今天帮了忙,应该拿饮料,我忘了你,你过来提醒我就好了呀,为什么要独自离开?你知不知道,你的这份饮料差点被周阳领走?
简安不在意这些东西,也不打算和朱费雪争论,于是默默低下了头。
可朱费雪并不打算放过她,还在那边训道:为什么不说话?你这样,倒像是我犯了什么错似的!
简安,朱费雪的口气像是什么严肃的长辈,语重心长地说,我们做学生的,得开朗一点,得阳光一点。我叫你帮忙,原是想同学之间互帮互助,增进友谊,可你怎么这么闷,一点也不合群?
等她说完,简安抬起头,一脸木然:说完了吗?
她看上去并不在意朱费雪所言,朱费雪气得跺脚:我明明是为你好!你这是什么态度?!
我只是觉得,简安指了指旁边等待着的同学,今天的表演你不是女主角吗?我想你得忙着排练吧?就不想耽误你的时间。
什么?哦哦哦!朱费雪一听简安提起女主角的事,信了她的说法,眉梢也能看出一些得意,对对对!她忙点头,我得去排练了。说着,她把饮料塞到简安手上,顺便感谢简安今天帮了班级里的忙,然后连忙招呼一旁的同学,准备起今晚的节目。
那些讨论的人中,都是参加今天演出的人,而简安是朱费雪缺了人手,念及她是比较有力气的人,这才找了她来。
那些人里,或是主角,或是配角,只有她,是一个幕后边缘人物。没有出场的机会,容易被人遗忘。
她看了一会儿他们的讨论,拿着饮料,默默离开了后台。
简安返回班级,想把饮料送给朋友邹静。但邹静一听说是朱费雪送的,嫌恶地捏着鼻子,叫简安拿着饮料离她远一点。简安被她逗乐,想了想,自己对这瓶饮料也不感兴趣,所以把它送给了另一个关系还不错的女同学。
等到傍晚,各班的学生成群结队,去往礼堂观看今晚的文艺表演。简安和邹静在观众席里找到了两个位置,坐在一起。文艺晚会开头是各色人物的讲话,千篇一律的陈词滥调。学生们都觉得沉闷,但还是得做出老老实实倾听师长领导教诲的姿态。等到各年纪学生代表登场发言,才有了一些动静。
高三的代表是白煜,邹静憋着笑,手肘轻轻撞着简安。简安没什么反应,看着台上的白煜面无表情,好像她和白煜之间只是单纯的陌生人,没有过任何关系。
白煜念完演讲稿,下了台,看到在后面等待着的顾遇,脸色一变,路过他身边时重重哼了一声。顾遇并不在意,迈着沉稳的步伐,走上了演讲台。一见着他,学生里讨论的动静变得更大。简安耳边能听见许多女生议论着顾遇,议论他长得如何好看,或者成绩如何出色。她坐在观众席里,静静看着顾遇。他生得好看,声音也有磁性。顾遇是脱稿演讲,不疾不徐,全程流畅,枯燥的套话由他娓娓道出,听起来很真诚,也不会让人觉得厌烦。他出场时还有一些议论声,渐渐的,许多人都安静下来,专心听着他的演讲。
等到最后的人发言完,演出开始,顾遇再次出现在舞台上,是主持人的身份。演讲、主持、演出,他身兼数职,可见今晚任务之重。
各班表演一出一出地过去,到了简安的班级,他们今晚表演的是《简·爱》。台上的人卖力地表演,故事渐渐走到高潮,朱费雪提裙站在舞台上,奋力地喊出:你以为因为我贫穷、低微、不美
噗嗤
舞台麦克风的声音充斥着整个大礼堂,底下的学生也就没有顾及地交头接耳,邹静的笑声夹杂在议论声中,也不显得突兀。
简安听见了黑暗中朋友的笑声,她好奇地问:怎么了?
怎么了?邹静怪声重复了简安的问题,指了指台上,尖刻地说,你不觉得,由朱费雪来讲这样的台词,很没有信服力吗?简·爱是个贫穷的丑女人,她?她连扮丑都不肯!
简安看着台上的朱费雪,她虽然穿着西方复古的黑衣灰裙,看起来却一点也不灰暗,尤其白雪似的肌肤在灯光照耀下明艳动人。简安很少读名著,不知道《简·爱》讲的什么故事。但对邹静的刻薄,她习以为常地耸肩:这有什么呢?
一向如此,她说,那些影视剧不也是如此?你什么时候见过真的丑女?不都是披着丑女的外壳,其实都是美人的底子?她们出场时是丑的,但会经由男主的改造,展现出让男主惊艳的皮相,才会让男主心动。此外,丑女还得成长为完美自信的漂亮女人,逆袭人生,这才是大家爱看的故事。
当然,简安补充道,这种戏码我也爱看,俊男美女嘛,世人皆偏爱美人,美人自会受到优待,至于丑女,或者是疯女人的沉重故事,谁爱看?谁会喜欢看?
简安,邹静无奈地说,你在说什么呀?我的意思是
她努嘴,话语中不无羡慕嫉妒:谁让人家有个当官的爹呢。
简安这才恍然大悟,她们两个说的不是一回事。
如果说有什么是天生的,那么邹静和朱费雪这两个就是天生的不对付。她和朱费雪都是美人,不过朱费雪更胜一筹。朱费雪有一张娃娃脸,脸庞圆润,长相可爱。邹静是小巧精致的瓜子脸,双眉细巧,宛如柳叶。两个都是美人,却是谁也不服谁。论人气,朱费雪更受女同学的喜欢,邹静却更受男同学的喜爱。同班女同学私底下没少议论邹静,她们厌恶她在男同学面前撒娇卖乖,利用别人达到自己的目的。因为她们讨厌邹静,简安作为和邹静走得近的朋友,也一度被女同学们所厌。直到有几个住宿的女同学求走读的简安带了几次外面的早点,发现简安还挺好说话,觉得她人还不错,对简安的恶意才少了起来。相比邹静,简安和她们的关系还算可以,但也谈不上多密切。
邹静向来喜欢同朱费雪竞争,就连学习,她们两个成绩上的排名也是难分伯仲。这回班里要表演《简·爱》,邹静和朱费雪一同竞争女主角,最后老师把这个角色给了朱费雪。邹静心里不平,单方面认定朱费雪拿到角色是因为她的家世,而非她的能力。只有这样想,她的心里才能好受一点。
相比邹静的不平,简安则显得淡然,或者说,两人的关注点从根本上就不相同。
邹静因为没有得到出演女主角的机会为自己不平,简安却是已经对此习以为常。
你说世人都偏爱美人,我可不同意,只说朱费雪,邹静也觉得纠缠在这个话题显得她无聊,于是顺着简安之前的话题聊下去,你只看到美人光鲜的人生,你以为美人备受宠爱,可怎知美人有没有受苦?
哦?简安转头看朋友,怎么讲?
哼!邹静说,你没听过红颜祸水这种词?不少故事里说得好听,里头的男人们个个情深似海,为了女人争来抢去,实际上美人不过是他们用来炫耀功绩的战利品罢了。有权有势的男人把一个个美人收进家门,享尽齐人之福,而美人却受尽后宅之苦!而且,遇见战乱,美人颠沛流离,可不知道要吃怎样的苦。说不定长得越美,受的磨难就越多呢?就算是现代,你怎么知道美人不会遭遇潜规则或者性骚扰?越是出众的美人,可越容易被人觊觎呢!
她说完,两人惊奇地看着对方,像是她们才第一次见面一般。
台上还在表演,简安忽地噗嗤笑出声,你看,她指了指台上的女主,女主也叫简爱哎,和我名字挺像的。
简安同学。邹静高傲地说,简安每每暴露她的无知,邹静就会在这样的时刻中得到满足。人家姓Eyre,名Jane,和你完全不一样的好吧?
好嘛好嘛,简安吐了吐舌头,真没意思。
不过你说的其实也有些道理,邹静望着舞台,《简·爱》这出戏好歹还能做做穷女人和有钱男人大团圆的美梦,要是按着班里之前的提议,表演《祝福》,我的天呐!邹静语气夸张,我可不会去争着演一个最后结局凄惨的穷女人!那种角色朱费雪要是要,她尽管拿去!不过要我说,如今大家恐怕不会喜欢看这样的故事。
这话由一个十几岁的高中生说出来,尽显邹静的肤浅。简安不得不双手合十,朝天虔诚作拜:鲁迅先生,您要是想降道雷千万找准目标,不要误伤她身旁无辜的我呀。
邹静把手放在耳边,做扩音器状:嗨呀,安安,你说了什么,我怎么没听见呢?一边笑眯眯地捉住了简安的手臂。
既然是朋友,那要死当然得一块死啦,对不对?
两人在底下聊着,台上演出热火朝天。等《简·爱》结束,朱费雪带着同班同学谢幕,再过了三四个节目,两个主持人出来报幕,接下来就是顾遇他们班的《小人鱼》。
舞台上的灯光转成了深蓝色,将舞台渲染成一片深蓝色的海底。表演者穿着鱼尾表演服,坐在道具做成的蚌壳中,旁白徐徐念着台词,介绍着大家耳熟能详的小人鱼背景。等旁白介绍完了海底,幕布落下,再打开时,舞台上的场景变换,一位王子登上甲板,站在船上眺望远方。
那是顾遇。
故事中的时间是晚上,灯光转暗,在背后的幕布上照应出夜晚的颜色,音响中响起此起彼伏的海浪声,像是要把人带到夜晚的大海上去。有一束明亮的灯光从舞台上空落下,宛若月光。高大英俊的顾遇登上舞台,引起了不少女生的窃窃私语。
他身着王子的服装,沐浴在大海的月光下。他生来面容出众,此刻更是耀眼。由他来演王子,的确当之无愧。当黄儋提起角色,简安丝毫不意外顾遇会演王子。也许这样的想法不尊重黄憺,只是当简安看到他们两个站在一起,就觉得有些人大概生来就是主角,而有些人就算再努力,也不过是衬托主角的配角。
但配角至少还能拥有台词,还有机会在舞台上讲述自己的故事。而路人甲呢,路人甲的命运不过是从主角的人生中匆匆路过,不会留下痕迹,也不会被人注意。
当顾遇把目光投向观众席,坐在观众位上的简安对上他的眼眸。不知怎么的,她忽然觉得,他好像看到了她。
黑暗中,她自嘲地笑起,只觉得是自己想太多。除了舞台,大礼堂其他地方都是一片黑暗,何况坐在观众席上的人有那么多,他怎么可能看到她呢?
顾遇顺着着铺在阶梯上的灯光,一步一步走上去。阶梯是用大型的纸板挡住,纸板是由表演的同学们各展所长,制作而成的航船船体。他上去后,视野一片开阔,虽然底下是黑漆漆的,可他借着舞台的灯光,很快就将观众席尽收眼底。
他不过略扫几眼,便遥遥捕捉到了简安的身影。虽然他们隔得很遥远,虽然他看不清简安的脸和表情,但他很确定他看到的人就是简安。他是向来如此。只要简安出现在人群中,他便能很快找到她的身影。顾遇并未觉得这有什么特别,对他来说,这就和吃饭喝水一般平常,天经地义。
既然是习以为常的事,自然也不会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
他知道她在看,笑意不自觉地更深。他带着这样的笑容,望向了对面的美人鱼。
今日的小人鱼斜坐在礁石上,收到他的目光,两颊飞上两片红云。
她是生得美的。十八岁的姑娘已经长开,天生就是一个美人坯子。她穿着人鱼表演服,眉目柔婉,顾盼之间,静雅中带着几分害羞,很适合出演小人鱼这样的角色。
对上顾遇的眼睛,看到他的笑容,她有片刻忘了自己身处哪里,只看着那双漆黑的杏眼,舍不得移开眼睛。
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她信。
自在人群中看到他的第一眼,她便为那双眼睛所吸引,如今他唇畔的温柔,更是叫她沉醉。
小人鱼的故事家喻户晓,人人都知道她奔向了怎样的结局。当她触到了那样温暖的笑容,对上那双能够暖人的杏眼,她瞬间便理解了小人鱼为何会毅然选择那样的结局。
如果,要她沉溺在那份温柔里,她想,她也是愿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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