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剩下的红豆饼吃完,朝着天花板嚎了一句:“我不要做女孩了!!”顾遇好奇地问:“做女孩有那么不好吗?”“当然不好啊!”简安激动地说,身体转向顾遇,“姆妈说了,来那个期间,不能喝冷水,不能吃冷饮,哇还要当心那个……”她刚想说“漏出去”,一想起顾遇的性别,她脸烧了起来,连忙道,“反正就是要注意的地方很多,跟坐牢似的。”“最可怕的是,”她眼睛睁得大大的,口气夸张得像在讲恐怖故事,“它不会来这么一次,它会一直来,每个月都要来。你看我现在,夏天不能喝冷水不能吃棒冰,姆妈居然让我喝热水!这么热的天她居然让我喝热水!以后每个月总有几天我都得这样了,像不像一辈子都在坐牢?”顾遇年纪还小,简安把他说得一愣一愣。他打了个寒颤,“好可怕。”一辈子都在坐牢,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事?简安想到以后还要受这种苦,嘴往下瘪,说:“太可怕了。”她“哎哟”叫唤了一声,怨道:“顾遇,你的药有没有效果呀?怎么我的肚子还是好疼?”顾遇安慰道:“可能药没那么快起效吧。你不是做完作业了吗?赶紧睡吧。”他关了房间的灯,简安闭了一会儿眼睛,很快烦躁地翻开眼皮,“我睡不着,”她小声地抱怨,“肚子稍微好点了,但是冷。”“冷吗?”顾遇犯了难,药店的店员只说那药能止疼,可没说药片还能治冷。他拿起一边的薄毯,想给简安盖上,简安抗议道:“那太热了。”又是冷,又是热,冷了不能盖毯子,热了不能开空调,那该怎么办呢?顾遇挠头,女孩子来那个什么月经的时候,也太麻烦了!一个念头在刹那间闪过,他捧起了她放在一边的手,她的手心凉凉的,也有微湿的薄汗。他学着冬天的样子,在她的手背吹起了热气,笑着温柔地问:“这样是不是好多了?”她的眼中倒映出他哈气的样子,看着那双手。他的手很暖和,握着她的手心,传递着他的善意。她忘记还得提防经血侧漏,侧身躺着,朝着他那边。“顾遇,”她忽然出声,“谢谢你呀。”顾遇羞赧地笑起,“我们两个不用这么客气。”她甜甜地弯了唇,睡意袭来,慢慢合上了眼。她睡着了。房间里没有开灯,周围一片黑暗。他怕吵醒她,不再动作,把她的手放在床上,本想松开,想起她说过自己冷,他握着她的冷会不会好些?于是便没有放开他的手,就那么握着。借着床外投进来的月光,他凝望着简安的脸。那张脸圆乎乎,肉嘟嘟的,还有婴儿肥,她很快进入梦乡,偶尔砸吧嘴,发出轻微的呼吸声,天真和单纯还留在她的脸上,怎么看,都完全不像是那些成熟的大人。他望着她的脸,觉得月经真是不可思议。他每天都能看到那张脸,日夜相对,那张脸还是那张脸,可月经像是一种仪式,她经历了那个神秘的仪式,周围的人,简妈、药店的店员都告诉他,她开始长大了。那个和他天天走在一起,大大咧咧的简安要长大了。“那意味着,她要从一个女孩,长成一个女人了。”他忽然想起了简妈的话。他尚且很难理解什么是女人,什么是男人。女人和女孩,男人和男孩之间有什么区别。只是透过那句话,他仿佛看到了那样一副画面:有一颗果实,青涩的果实,它挂在枝头,一阵风一吹,眨眼间,那个果实开始奔向了成熟……就在那刹那间,手心交握处溅射出一点火星,跃入他的手掌。“好烫!”他吓了一跳,抽出了手。他搓了搓手掌,茫然地看着简安,喃喃道:“发烧了?”说着,他探出手,手背贴上她的额头,那里微凉,没有发烧的症状。“没发烧呀。”他低低自言自语,摸了一把自己的手掌,那里再没有滚烫的迹象,片刻前的发烫,似乎只是他的错觉。这就是顾遇和月经最初的故事了。至于后来,后来有后来的故事。简妈带简安去看了医生,没什么大问题,但是简安每个月都会痛经,很少不会痛。简安还住在简家的时候,每次来月经,都如临大敌。“姆妈!我那个来了!”“哎,知道了……哎你一个女孩子叫得那么大声,知不知道害臊?你爸和小遇都在还呢!”“妈的家里有男的怎么这么麻烦!”简爸&顾遇:……“简安小孩不许讲脏话!”“啊啊我没讲啦,我说的是,姆妈我知道害羞的,想问你那边还有没有那个啊?”“你没有了?”“……我要是有就不会叫你啦!!”简家经常会发生这样的对话。简妈和简安之间那个来那个去,好像在进行什么机密情报的交流。小顾遇搞不懂简妈和简安为什么要说的那样隐晦,事实是他懂,“那个”和“那个”就是月经和卫生巾,简爸也懂,不过在一个成年男人的眼中,好像也觉得用“那个”替代正经的词语都是正常的。简安第一次的月经,像是释放了某种信号。她接着在班里发现了有几个女孩也来了月经,当她们聊起来,无一例外地提到家人的惊讶,他们都觉得太早了,她们的女性长辈以前没有那么早来,也有人被家人带去看了医生,结果也都没什么问题。她们只是比一般人发育得早。她们时不时会避开其他同学,一起讨论。顾遇当然也被排除在外,不得入内。当时她们年纪都还小,除了大人传授的经验,其他都靠自己摸索,准备也没有那么充足。一个女孩子来了月经,如果她没有带卫生巾,她会小声地向她那个小角落的周围问:“有没有人带了那个?”
“那个?你来那个了?”“对呀对呀,可是我没有带那个,好麻烦呀。”“你等等,我去找找看!”“哎哎哎!我记得有带!你等等,我马上去拿!”那些早早来了月经的女孩呼啦一圈围过去,以那个女孩为中心,形成一睹围墙,简安也在里面。她们小心翼翼,压低声音,通话经过加密,交流着只有她们才懂得的情报。当那个女孩解除了危机,女孩们齐齐松口气,简安有几次也帮上了忙,那几次她总是会抬头挺胸,满满的骄傲,活像一个刚把世界从危机中拯救出来的英雄。那些女孩对月经这件事讳莫如深,有羞耻感,加重羞耻感的,是来自同学的嘲笑。同学们对青春期即将发生的一切了解,有的女孩不小心侧漏,被男孩们发现裤子后面的血迹,换来男孩们的一顿嘲笑,嘲笑的人也有女孩。简安也漏过,也被男孩们嘲笑过。但她会粗声粗气地同男孩们吵架,“笑笑笑你妈!有本事你们回家笑你们妈去!”,男孩们不懂她说的什么,变本加厉地嘲笑,简安差点同他们打起来,被老师撞见,两边都被老师教训了一顿。顾遇的书包里会备着几张卫生巾。虽说月经每个月都会来,但简安的这位“老朋友”没有那么准时,经常打得简安措手不及。简安没有准备,包里也就可能没带卫生巾。简安会向女同学求助,不会找顾遇,但要是来的时候身边没有女生呢?所以顾遇还是准备着。一次,小学的男同学玩耍间碰翻了顾遇的书包,书包倾倒,他准备的卫生巾倒了出来,男生们哄堂大笑,笑话顾遇是个女人,才会带那种东西。顾遇经常受男同学们的奚落,没有将他们的嘲笑放在心上。他默默捡起卫生巾,心里只有困惑。他不觉得“成为女人”有多可笑,但嘲笑他的人,的确轻浮得可笑。他无法理解这件事的笑点,这个玩笑里有什么地方值得那帮人大肆讥笑。在那个夜晚,在药店,店员清楚明了的解释为顾遇驱散了第一层迷障,后来他了解了更多的生理知识,包括男孩和女孩。如果把全球的人类简单划分成男人和女人,那么在一半的人口中,不少女性都会经历月经,也有的女性因为各种原因不会来,但月经至少是一种普遍、正常的生理现象。那群男同学们嘲笑起来月经的女生,还有带卫生巾的顾遇,他们浑然不觉那嘲笑有什么问题。他们的嘲笑暴露他们的无知,倘若只是如此,倒还罢了,可他们每个人都至少有一位母亲,还有更多的女性长辈,他们的嘲笑不只是暴露无知,这种无知的本身是在侮辱他们自己。他们跟着学校的教导,会在母亲节那天送上康乃馨,或者说一句“母亲节快乐”,但他们对他们母亲遭受的“真实”一无所知。他们那样轻率地嘲笑,丝毫不管会对他们的同学造成怎样的精神伤害,但比这更糟糕的,是没有一个大人在那群男孩无知的时候告诉他们,他们那样的嘲笑是不对的,于是那群男孩带着无知长大了,等到了成年后即便有人想起,大概也只会觉得“哦,我只是在和她们开个小玩笑而已”。他们长大以后,会不会拥有一个机会,让他们意识到自己过去曾经犯了多大的错误。很难说。一位男性如果能够以正确的态度对待月经,已经足够稀罕得让他得到不小的夸奖,但许多男人更可能对月经一无所知。他们不了解,却在不需要他们发表意见的时候站出来夸夸其谈,抢占关注,诉说他们所了解的月经,这时候,他们了解月经的规律、周期、症状,好像经年累月和月经打交道的是他们,恨不得告诉全世界他们才是月经方面的专家似的。简安得知顾遇被男同学们嘲笑,气得朝他发了火。“你为什么带那种东西?!”“什么东西?卫生巾吗?”“卧槽你……哎你又这么直接……你一个男生干嘛带那种东西?!”“我怕你需要的时候身边没有。”简安的脸一下子变红,“拜托,我要是没有带,我可以找女同学帮忙啊!”顾遇认真地问:“要是你周围没有女同学呢?”“那……那我可以找我妈,或者去超市!”“要是阿姨不在,或者没有超市呢?”简安一下子被问住了,急道:“总之你一个男生就不要带那种东西啦!”“哪有男孩子带那种东西的!”“男孩子为什么不能带?”顾遇问,“为什么男孩不能帮助女孩呢?”简安被顾遇的问题彻底难倒,“呃……你好像说得也有道理。”顾遇想起简妈那天要他许下的承诺,简妈总是担心男孩会伤害女孩,可是男孩一定会去伤害女孩呢?也许……男孩也可以帮助女孩。在女孩需要帮助的时候,他们可以寻常地说一句“你需要卫生巾吗?我这里有,希望能帮到你”,或者在女孩子们羞赧无助的时候,亲切地说一句,“你需要那个吗?我这里有,可以给你。”是啊,为什么不能是男孩帮助女孩,boyshelpgirls,peoplehelppeople?简安放弃同顾遇争辩,但要带着他和嘲笑顾遇的男同学算账,顾遇当然是阻止,她同男同学吵架要是引来班主任,只怕会惹来不小的麻烦。顾遇后来也学聪明了,把准备的卫生巾放在书包更隐秘的地方,封上了拉链,这样别人也不会再知道他的秘密。这个习惯他保持了整个学生时代。不过没有怎么用上。简安几次狼狈以后有了经验,有月经没有月经,总会在书包里放卫生巾,这样就算她用不着,还能帮助女同学。女同学们也不会找顾遇,女同学之间总会互相帮助,自然也就没有顾遇这位男同学的用武之地。要说和月经的故事,顾遇有过不少女朋友,自然也有各种各样的故事。但他和月经最初的相遇,就是在简安第一次经历月经的那天。车里没有开灯,一片黑暗。胶囊片铝制的边缘刻进他的手里,他像是回到了那一天的夜晚,所有的记忆向他涌过来。他苦笑,他的记性真是太好了,他现在觉得记性好也是一件麻烦事。当他想起那一天的事,所有的细节历历在目,宛如昨天才发生,强势地进入他的脑海,丝毫不顾及他现在,此刻,有没有心情回忆过去。当记忆中的星光漫步穿过窗户,再次为他照亮那张沉睡在床头的脸,画卷徐徐在眼前展开,他再度见到了那颗果实,奔向成熟的果实。掌心传来隐隐热度,它在那一晚莫名发烫过一次,现在,随着那副画卷浮现在他的眼前,它再度升温。他摊开手掌,茫然地望着,望不见发热的理由。心脏在这时候猛烈地跳了一下,和当时的发烫一样突然。不,那颗果实已经熟了。似乎有什么在冰封之下,历经了漫长的冬眠以后,在刚开始复苏的时候,发出了第一声心跳。那心跳强健有力,是他无法忽略的强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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