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离的教养极好,夸夕昔的名字不俗,又夸“秦绿柳”这个名字生意盎然,听说鹅只是叫“鹅”,他也能说这名字自然。
到了食肆,他拿着烧肉夹饼,看着倒是比另外两人一鹅还要高兴。
“实不相瞒,自从来了戏梦仙都,我便极少出门,这城里男子出门要女子陪着才能买卖东西甚至说话,城中倒是安排了一名甲卫照顾我,可她事忙,我只能请她替我带了饭食到住处,像这样出门坐在食肆里吃饭还真是第一次。”
他说得自嘲自得,情真意切,秦四喜却没听见。
饼里夹的烧肉是先腌后煎再烧,香而不腻,浓汁粘唇。外面的饼是烤的,香香脆脆,一口咬下去,崩开的饼碎会从上颚弹开。
秦四喜吃得心满意足,鹅也很满意,用翅膀捧着饼,吃完了饼还要用嘴从羽毛间叨出饼渣吃掉。
看见长离真的掏了灵石结账,秦四喜觉得刚刚吃的几个饼更香了。
“长离,你这眼睛有没有找人看看?既然仙都修了,治好眼睛应该也不难吧?”
听见“秦绿柳”这么说,长离淡淡一笑:“刚到此地那天就有人帮我看过了,说我是先天眼疾,想要治好,除了吃六品以上的灵丹之外,就只能靠自己修成元婴重塑道体。”
两条路都很难,机缘、财宝缺一不可,长离的脸上却并没自怨自艾的苦涩:“如此,我只能尽力而为了。”
“六品灵丹?咱们城里最近有个七品丹师在问诊施药,你要不要去问问?提前问好了材料也成啊。”
听见了说话声,低头帮鹅捡它身上饼渣的秦四喜抬起头,看见了正派的蔺无执站在桌前笑呵呵地跟自己打招呼。
“秦道友,我就说咱俩有缘分,吃东西都能吃到一块儿去。”
蔺无执抬头跟店家打了声招呼要了二百个烧肉夹饼,看看围着桌子坐的三人一鹅,最后决定把鹅抱在怀里自己坐在它的位置上。
鹅:“……”
“弱水沉箫之前给你吃那个灵草丸子你喜欢对吧?”蔺无执从怀里摸出了个小盒子,“那是寒潭里的水藻做的,你尝尝这个水草干你爱不爱吃,我们虚无山上的水草是甜的,以前穷得没饭吃,我们天天啃这个。”
盒子打开,露出了黄澄澄的水草干,鹅叨了一口,瞪大了小眼睛。
“喜欢是吧?嘿嘿嘿,都给你了,你要是跟我去虚无山,我那还有小银丝鱼给你吃呢,就是吃这个水草长大的。”
沧海神尊秦四喜微微低头,抬手挡了挡脸,实在不忍心看鹅现在这副不值钱的样子。
收买了神的鹅,蔺无执又去看神本人:
“我刚刚说的那个丹师就是第五鸿,别的不说,毕竟是七洲有名丹师,给出来的方子极好,我几个徒弟身上都有暗伤,从他那得了丹药,吃了就见效。他给的丹药都便宜的很,给丹方也不含混,现在戏梦楼下面那队排得可长了。”
戏梦楼下,第五鸿抬眼看一眼几乎看不到头的长队,心中益发烦躁。
他在这儿当了两天冤大头了,债一点儿都没减。
“这丹药根本和你不对症,去吃芜雪丹!”
他面前站着一个散修,低头哈腰,满脸苦涩:
“上师,光是这个药,我已经掏光了家底……”
“去找给你这个丹药的丹师,看手法是元丹门的凝丹诀,小宗门出身,四品丹师,修为不过金丹初期,你一个金丹后期就算有点血热症还打不过吗?打到他把灵石吐出来赔给你呀!”
被夕昔和蔺无执拉过来看热闹的秦四喜怎么听,都觉得第五鸿不是在做好事。
狼窝
“上师,我中了冰蜥的毒已经三年了,寒毒淤积在手臂经脉之中。”
“你是被冰蜥伤了,冰蜥旁边产的银朱果呢?”
“银朱果……被我同行之人抢走了。”
第五鸿看了求诊之人一眼,片刻后从储物袋里掏出了一个药瓶扔到了桌上:“五块中品灵石。”
那人惊喜万分:“上、上师这药就能把我治好吗?”
“不能。”第五鸿不耐烦到了极点,“银朱果一枚就值二十中品灵石,得用它做君材配成温脉丹才能解了你的冰蜥毒,我给你的药能让你暂时获得金丹修为,你去把抢走银朱果的人找到,打到他把银朱果交出来,让他再给你至少一块上品灵石。”
那人沉思片刻,苦笑了下,没交灵石,只是低着头走了。
又蠢又穷又没见识的散修,用脚就能诊治的伤病,连抢回自己财物都不敢的废物,一直没有变化的欠债,第五鸿开始后悔,他就不该说自己要看诊三天。
除了破财,还让宗佑那蠢货看他的笑话!
眼睛的余光瞥见秦四喜,第五鸿连忙坐正了身子,姿态语气都变了副样子。
来求医的散修在这儿等了这么久,早就知道这位上师脾气不好,战战兢兢把自己的手腕放在了桌上。
“上师,我从两年前开始就难以聚气修炼,经脉凝滞,求诊过几次,都看不出病因。”
第五鸿将手指在他的寸关尺处搭了下,脸上浮起了笑:
“无妨,你修炼之初吃了太多的聚气丹,丹毒淤积于经脉之中,吃上一颗二……十下品灵石净脉丹就好了。你们北洲的人看不出来,是因为你们这儿的人极少吃那么多的低阶丹药。”
因为秦四喜就在近前站着,第五鸿将药价直接砍成了原价的十分之一。
他自以为自己和蔼可亲,他对面的求诊修士的腿都抖了。
“上、上师,我是不是没救了!”
“我说了,不过是区区丹毒淤积……”
“不是啊上师,刚刚那些人什么毒、什么药一听就贵重极了,总还是有救,您、您对我却这样,我、我一定是没救了!”
短短的一瞬间,名震七洲的七品丹师第五鸿想了许多,许多。
他想到了自己练出神药却不能突破化身境界的困顿无望。
他想到了自己修为不得寸进的这百年时光。
他想到了自己痴傻蒙昧呼啸着穿越在山林间的美好未来。
心有万千欲,亦是万千惧,他,忍了。
忍下杀心,他又是淡淡一笑,一副高人做派:
“你唤我一声上师,自然知道我丹术一道上远胜旁人,多少疑难杂症没见过,多少活死人肉白骨的法子没用过?何必骗你一个区区散修?取灵石拿丹药,别啰嗦。”
短短一点道理讲完,第五鸿觉得自己被宗佑打出来的伤都要复发了,都是被胸中的气憋的。
一旁蔺无执看着,啧啧称奇:“这第五丹师还真是时时看你脸色,你一来,他还真是个好人模样了。听说他昨日还生生刻薄哭了一个求药的。”
夕昔自告奋勇去带长离排队了,蔺无执说话也没了顾忌。
“哎,神尊,你跟我说说呗,他们这几人到底欠了你什么债呀?放心,咱们说话,旁人听不见。”
秦四喜转头看她:“你怎么还掏了瓜子出来。”
“我徒孙炒的,香得很,要么?”
秦四喜不止要,还分了鹅一把。
“细分起来,第五鸿应该是欠我两次救命之恩,还有些别的,比如拿我试药差点毒死我之类的,若是一条命算一斗债,他欠我三斗多也就说得通了。”
蔺无执叼着瓜子,都忘了磕。
“看他人模狗样……”
“对你们这些修为比他高的修士,他自然人模狗样,对凡人,就是另一番嘴脸了。”
秦四喜磕着瓜子,回忆了下自己被第五鸿扣在身边的日子。
她起先是要走的,阿婆说在京城等她,她念了这么多年,怎么肯放弃呢?
可第五鸿在她身上下了药粉,不管她去哪里哪怕换衣服洗澡跳河,都会被他找到。
后来,化名陈鸿的第五鸿说要教她制药,秦四喜心动了。
她想养活自己,以后还要养活阿婆。
陈鸿并不是一个有耐性的人,对她这个凡人他只有厌烦暴躁,秦四喜从前跟着她养父,勉强学了几百个字,也只能说不是个睁眼瞎子,一下子就要背药方药典,极为吃力。
背不过就挨骂、饿肚子、甚至被打。
不是洛子源那种殴打,书本扔头上,熬错的药渣子扣头上,都是陈鸿顺手而为之事。
如此过了一年,瘟疫来了。
陈鸿高傲骄矜,不屑救人,秦四喜却发现左右邻居看他们住处的眼神越来越不善了。旁人都缺医少药,只有他们明明有药却不肯拿出来,天长日久,他们一定会成为众矢之的。
就像是灾年里的田鼠,是会被急了眼的人掏窝的。
她想出了一个法子,用熬过的药渣换了旁人相助,陈鸿却不答应,还觉得她是天真。
他却不知道,她早就偷偷把他教的方子默写了出来,交给了心善的药婆。
后来陈鸿病倒,也是药婆传信,告诉他们县衙新来的老爷盯上了这一院子的药材,要把陈鸿当疫源烧了。
那天晚上,十七岁的秦四喜想了很久。
因为药材陈列,他们院子里连虫鸣声都没有,静夜之中只有在床上昏睡不醒的陈鸿,偶尔发出几声呓语。
她可以趁夜跑了,去找自己的阿婆。
但是陈鸿会死。
陈鸿凉薄狠毒,自大狂妄,他该死吗?
秦四喜抱着脑袋想到太阳都出来了,还是觉得他不该死。
这世上想要教训人法子很多,死,是恨意的极致,也是手段的极致。
不想他死,秦四喜就只能带着陈鸿逃走。
这一逃,就是整整五个月,她在山里跟猴子抢果子跟兔子比腿脚,跟野狗比呲牙跟老虎大眼瞪小眼。
她随身带了斧头和匕首,为了让陈鸿不在她出去找药找饭的时间被野兽吃了,她造了个树屋把他吊了上去。
结果防住了豺狼没防住猴子,她有天回去,看见一群猴子举着陈鸿的衣袍帽子甚至亵裤兴高采烈地走了,气得陈鸿气喘如牛,骂那些猴子骂得很难听。
秦四喜见他光着身子张牙舞爪,倒是挺像只猴子的。
就是毛少了点儿。
闹过这么一场,陈鸿的病更重了,秦四喜辛辛苦苦采来的药,总觉得治头牛也能治好,在他身上却效用极微。
如此,一日日拖到了冬天,秦四喜已经在找地方给陈鸿挖坟坑了。
一场大雪过后,她去查看自己放在山里的陷阱,回来的时候却见陈鸿缩在炉灶前面,灶上的锅里在煮着菜。
“怎么,我不过是饿了,可不是在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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