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应璋眯起眼睛。
他脾气本来就火爆,看到有人站出来,直接就问:“尔是修习今文经学之人?”
站出来的人——惧内的那个前御史崔漪,非常客气:“权公大驾临此,小可崔漪确是主修今文。”
他不承认还好,一确定自己的学派,权应璋脸色瞬间青白,猛地举起拐杖,一拐砸过去:“我让你回字有几种写法!我让你回字有几种写法!竟然敢遣小童来消遣老夫!”
崔漪哎呦一声,挨揍经验丰富地立刻蹲下抱头——他这也不敢还手啊,对面的老头都八十六了!稍微磕着碰着,他能被这位的追崇者们用唾沫淹死。
但还是挣扎了一下……
“权公!别打!别打!”
什么回字有几种写法!
许烟杪,你到底干了什么!
“竖子!”权应璋更加愤怒了,好几个官员上来拦他都拦不住。
权应璋有自己的思考逻辑。
在跟随车队到京师的这八九天内,他天天和许烟杪交谈,从谈话中,他发现这小子是真的不懂经文,可能背得最熟的还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但就算是如此简单的一句论语,有时嘴瓢竟然还会说成“有朋自远方来,虽远必诛”。
如此文盲,怎么可能说得出“古文经学最擅长咬文嚼字,平时没事就研究回字有几种写法,风气浅薄又浮夸”的讽刺话语,必然是有人秘授机要,让这个小辈过来冲锋陷阵。
整个朝堂都有嫌疑!谁冒头他就打谁!
——你如果不是心里有鬼,你那么快跳出来干嘛!
毕竟是下马写书上马砍人的儒家,别看权应璋年近耄耋,力气却不小,几下就把崔漪打得鼻青脸肿,声音还十分中气十足:“齐地犬儒!为儒者竟诬妄仲尼有素功,蠢笨如羊质虎皮,然儒学之基乃仁、义、礼、智、信、勇、善,乃人也!非神非圣非王也!尔等宗孔子却违离孔道,实在乖硋!忘其乃皮虎尔!罪当诛之!”
——今文学派可以统称为齐儒,古文学派就是鲁儒。
许烟杪戳戳好基友兵部司务:“仲尼我知道,是孔子,那仲尼之素功是什么?”
兵部司务一脸见鬼的表情看他。
许烟杪理直气壮:“考完试当然要把知识点扔了啊!我就想当个小官混吃等死而已,又不想往上爬。”
旁边,万寿公主也在认真听。
她不通儒学,但想在这个朝堂上立足,对儒家必须有足够的了解,不用精通,可对方引经据典时,你必须得知道人家在说什么。
兵部司务抹了抹脸,无奈地解释:“古人将功德高尚却又无有王位的人称之为素王,今文学者尊孔,便将孔子尊为素王,而他的王业,便是《春秋》。但古文学者极其厌恶神化孔子,他们认为孔子非神非王,乃人尔。”
许烟杪恍然大悟。
【ga!】
【权老爷子这不就是指着今文学派的鼻子骂——】
【呵呵,今文学者违背孔子本心,输出的言论也配叫做儒家学问?你们也配学儒?】
本来还心平气和的今文学派:“……”
:)
被权应璋骂了一通,情绪上的激烈程度,还真不如许烟杪大白话翻译一遍。
这大白话一听,火气当场就上来了。
——我们只是尊老,但老东西你不要太过分!
*
学派之争,从来不管你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一切异端都要被打倒!
崔漪滚到角落里,闷闷喘了一口气,手一碰脸上青紫,就龇牙咧嘴地疼。
但他抬头偷偷看一眼金台时,表情有细微的变化。
皇帝的想法可不是只让这文坛盟主来京师旅个游,对方到朝堂上质问的这个事情总得有个开端,可也不能一上来就和对面对骂,得先有个出气筒。
这出气筒,地位高了会让朝廷丢脸,地位低了又显示不出来朝廷对权应璋的尊重。
他这个从五品的户部员外郎正正合适。
崔漪喃喃:“希望陛下能因为我知情识趣,不要再因为上次之事记恨于我了……”
崔漪悲愤:“就算记恨,至少也别把我在朝堂上的话抄录下来送给我夫人啊!我只不过是在外面说说大话,充充面子,又不是真的想要让我夫人端茶送水鞍前马后,作甚和她说那些!”
他这些天一回家就被阴阳怪气,夫人不给他进房不说,其他房间的床板、软榻都搬走了,他已经睡了大半个月地板了!
崔漪抹了一把辛酸泪,抬头瞅了眼那边今文学派和古文学派的争论。
一开始气氛还挺好,认认真真辩经——
今文学派:孔子是神!
古文学派:孔子是人!
今文学派:天人感应,天降灾祸,社会才会亡国!孔子的《春秋》就记载了无数亡国之君治下的自然灾异,为什么孔子会这么记载?当然是孔子想要借此提醒人主啊!孔子希望他们能够引以为戒,行政应兼循神道!
古文学派:你放屁!孔子于《春秋》详细序次年月,足以证明《春秋》只是一本史书而已!你家史书不记何时何地有天灾啊!
今文学派:你才放屁!《春秋》虽然是史书,但也不是只讲史,里面难道没有和天数有关的内容吗!书里可是承认了尧让位给舜是“天之历数”决定的!你们崇尚的《春秋》,从未放弃过传统的“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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