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很黑,很冷,年幼的谢寻很害怕。
他想退缩,可又想到师长说过,送了别人的东西就是别人的,不能破坏,不然收礼的人会比没收到礼物还更难过的。就凭着这一点,他克服寒冷黑夜的恐惧,一路磕磕绊绊地,穿过遥远的皇城御道,走到了萧启所居住的,偏僻破败而荒凉的小破屋。
这里四处透风,比任何地方都要冷。
他敲了很久很久的门,才终于等到不耐烦的宫人来开,他抹了抹冻僵的脸,问:“我来找萧启,请帮我叫叫他。”
是个白净的清贵小公子,宫人脸上不耐烦的神色骤敛,换上一副谄媚的笑容:“小公子,小皇子他睡了哦,你有甚么事呢?仆婢可以代您转达。”
谢寻将食盒往怀里拢了拢,吸了口鼻涕:“我想亲自见他……”
宫人说:“小皇子发烧了,病得起不来,还是免了罢。您这般尊贵,里头杂乱又漏风,还是别进去了。万一受了凉,上头问罪下来,婢子和小皇子,可都要遭受牵连的呀。”
谢寻失望地啊一声,不想再给可怜的萧启添麻烦了,于是想了想,只好交上食盒,说:“那您帮我给他罢,再麻烦帮我告诉他一声,白天的事情,对不起……”
“好嘞,小公子您放心好了。”
宫人接过了食盒,却并未交给萧启,而是几个人私下分了吃了,一盒八个,一个都没有给他们的小主子留。第二,
他的善意原来从一开始就没有到萧启的手上,
所有的恨都在此消弭,只余下满心的懊悔。
可是都太迟了。
“我不要你说对不起,我要你说你爱我。”萧启哀哀地看着他,“你就算骗我都好,你骗我,我也心甘情愿去死,不拉上你……”
“阿寻,你就当可怜可怜我……你也施舍我一次吧……”
谢寻无言沉默,此生,不肯再屈服了,他翻了个身,躺在血泊里,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
这一生爱的博弈,萧启输了,输得彻彻底底。
好好活着
“算了……”
萧启终究不忍见谢寻受此折磨,他败下阵来了。
即便他固执得甚么也不可说,可死到临头,他还是不忍心真拉谢寻下那地狱火海。
那种地方,自己去就好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挨了一千多刀活剐的萧启早已不辨人形,因为大部分的肉被剔下来,而导致整具身体比较往昔细了一大圈,一团隐约可见白骨与内脏的人形烂肉捆缚在暗红的刑架上,犹自在痛苦地扭动,乃至发出人声,可怖至极。
谢寻同样没有好到哪里去,死死咬牙与萧启共同分担同样程度的痛苦,咬碎了牙根,也一声不吭。
在萧启头一回放下所有尊严苦苦哀求之下,刑官松开了他手脚上的束缚,萧启扑通一声软倒在地,爬过去,紧紧抱着几乎已经痛得没有意识的谢寻,边哭边拍他的脸:“阿寻——醒醒!”
“阿寻……活着……”萧启疯狂地抹着烂透的嘴,忍着剧痛捧起他染血的脸,倾身,拥吻了上去。
敲骨吸髓般,萧启用尽了毕生残存的所有力气。
谢寻只觉心脏一阵剧痛,又伴随着麻痒,似乎有甚么东西钻出肺腑,顺着喉管一路往上爬,半昏迷的谢寻忽然难受地瞪大了死灰的双眼,抵死挣扎,却被萧启越抱越紧。
倏然,喉头一阵钻心的剧痒,谢寻控制不住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随点点血沫喷出的,还有一只漆黑的蛊虫。
蛊虫吐出的瞬间,谢寻瞪大了双眼,只觉浑身磋磨人神智的灭顶之痛正在渐渐消弭!
萧启捉住那只茫然四顾的蛊虫,不假思索地塞进了自己口中,吞下,终于长舒一口气,摸摸谢寻的脸,萧启如释重负,弯唇笑了,声线却颤抖:“不会痛了,再也不会痛了……我的阿寻……好好活着。”
“这辈子,是哥害你累你,对不起你。”萧启的眼泪和着血滴落在谢寻的脸颊之上,“以后……我的阿寻再也不用受委屈了。”
“走罢……”萧启最后撑起颤巍巍的手臂,依依不舍地在他唇上又轻啄一吻,“若哥还能有下辈子,你再见我……记得离哥哥远一些。别再,施舍善意……”
你这样洁白高贵的白梅花,就应该高高挂在枝头上,仰观清风日月,别再低头了。
三个日夜无边折磨,三千八百五十刀,作恶多端的萧启皮肉终被剜尽,只留光秃秃一具骨架和内脏,他带着不甘和悲哀,死在了刑架之上。
骨架内脏被拉去烧了,挫骨扬灰,倒进污秽粪溷之中。
刑台上肮脏的血被一盆盆清水冲去,地刷扫洗,抹去了这个大恶人在世界上最后的痕迹。
他死了,也带走了谢寻肉体上的所有痛苦。谢寻的身体在一日日好转,可精神却一日差似一日。
他拖着虚弱的病体,在死士的陪同下,去南馆后院的小黑屋子看望珠碧,把手中沉甸甸的黑包袱放在了珠碧的怀中。
早已形似一只活鬼的疯子珠碧打开包裹,看见了一颗血淋淋的,坑坑洼洼的人头。
这颗人头,是谢寻命死士偷偷割下来,装进黑布袋里,送给珠碧的。
谢寻答应他的事,做到了。
付出了很大很大的代价。
他看他高兴得发疯,尖锐的笑声回荡在破败恶臭的小黑屋子里,看他手舞足蹈,捧着手里的人头又打又啃:“死啦——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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