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池听得连连点头:“小姐说得是,说得很有道理。可是我刚刚也说了,目前是你们更需要和我们合作,而不是我们要求着你们。不击溃汗廷,我们最多是损失财物,可你们却有灭顶之灾。既然如此,太师,是不是应该再拿些诚意出来呢?”
亦不刺太师重新落座,他的心落回了肚子里:“原来你说这么多,是为这个。我的诚意已经够多了!”
月池举起手:“可还远远不够,可能还要再多一点。”
眼见亦不刺太师又面露愠色,月池笑道:“我不是在威胁您。您不给也成,大不了,我们这伙人都留在这儿,为您和这位美丽的小姐陪葬。您可要想清楚了,我这要是一死,朝廷上就没有能说得上话的第二个主战派了。”
琴德木尼怒道:“你这还不叫威胁吗。你总不能让我们先发兵去汗廷打个你死我活吧。”
月池讶异道:“这当然不会了。我怎么会提这种无礼的要求呢。这不是在强人所难吗?”
她忽然又转变了态度,闹得永谢布部上下着实摸不着头脑。亦不刺太师倾身道:“那你想要什么?”
月池微微一笑:“您听过活佛吗,就是行走在地上的神明。”
这怎么又扯到神神鬼鬼上了,亦不刺太师犹疑道:“就是佛陀那种?”
月池道:“对。‘当佛陀涅槃三千二百五十余年之后,世上出生了十二个暴君,苦害众生。为了制服他们,佛陀授记而诞生了成吉思汗。’【1】可在成吉思汗陨落之后,众生又再次沉沦苦海,无法自拔,于是佛陀再次大发慈悲,让腾日蒙哥肯降临人间,指引圣君登临宝座。”腾日蒙哥肯意指不朽的圣人,神明的代言者。
亦不刺太师皱眉道:“腾日蒙哥肯是什么人,圣君又是谁?”
月池朗声道:“腾日蒙哥肯是大智法王班丹扎释的弟子丹巴增措,是注定要终结明蒙之战,为天下带来和平的高僧。至于圣君,自然是我们想是谁,就是谁罗。太师,你身为大元的重臣,应该尽力帮助腾日蒙哥肯,解民倒悬才是啊。”
亦不刺太师霍然起身,他明白了过来,不由放声大笑:“好主意,真是绝妙的好主意!难怪张彩会将你比作博尔术,你的确有超人的智慧啊。”
月池躬身道:“太师谬赞了。”
起初剑拔弩张的气氛一扫而空,交流变得其乐融融。他们在篝火旁唱歌舞蹈,直到第二天时,月池才率众告辞。这时,亦不刺太师还不愿意放张彩。
月池笑道:“太师,我们要是想违约,您即便扣十个张彩也不顶用。我们既然要以诚相待,又何必闹这些花招徒添隔阂呢?还不如,您遣一些人跟着我们,既可防止我们跑了,也能助我们一臂之力。”
亦不刺太师一愣,他道:“好。李越,我就再信你一次。”
月池道:“必不叫太师失望而回。”
张彩自此脱了永谢布部,一路上脸上都是笑意不断。直到他来到营地,看到一群赤着上身,肌肉鼓鼓的马贼,带着鱼、野兔等猎物,冲上来对月池卖好。
张彩看着这些个汗珠还在往身下滴的骚汉子,不由骂道:“这是哪儿来得一群混账,也不怕污了御史的眼,还不快与我打出去!”
月池也不由莞尔:“行了,你怎么刚来,就要喊打喊杀的。难道是我这小庙,装不下你这大佛。”
张彩心下纵有千般不满,也不敢在她面前歪缠,只得应道:“是,御史恕罪,是我僭越了。”
月池挥退马贼,大步跨进帐内,她问道:“大师,教得如何了?”
丹巴增措在上次被打晕后,真的以为自己要抛弃在半路上。可没想到,这伙汉人居然把他带到了营地里。那个汉人女子仍旧穿着男装,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大师醒了?正好,我这儿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要告诉大师,不知大师想先听哪一个?”
丹巴增措咽了口唾沫,他道:“小僧跟随施主,一切当以施主为先,您想先说哪个,就说哪个。”
月池不由笑出声来:“大师不愧是聪明人。那我们就,先说好消息吧。”
三个月的时间,足以从北京拿过来一道圣旨了。月池将圣旨放在了丹巴增措面前,笑道:“你看看。”
丹巴增措一见这明黄色的丝帛就瞪大眼睛。他期期艾艾道:“这、这是……”
月池道:“打开看看呗。”
丹巴增措用颤抖的手打开圣旨,心头涌现出狂喜:“大明皇帝,敕、敕封我为僧录司讲经,这、这怎么可能,这是真的吗?!”
时春忍不住道:“假传圣旨可是死罪,我们又怎么敢找死。再说了你也是见过世面的,这是真是假,你应该看得出吧。”
丹巴增措摸着云朵一样的缎子,喃喃道:“是真的,这是真的,我在师父那里,远远看过一眼。”他一时涕泗横流,又哭又笑。
时春嫌弃道:“有必要吗?”
月池道:“他从西藏跑到大明,又来到鞑靼,可见是求官已久,这么高兴,也是在情理之中。不过,大师,你高兴得太早了。这才哪儿到哪儿,区区一个僧官而已,你就是想做佛子国师,我都有法子为你筹谋。”
丹巴增措霍然抬起头,双眼亮得瘆人,他一叠声道:“您的大恩大德,小僧没齿难忘,今后一定为您效犬马之劳,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月池又被他逗笑了,她道:“倒不必你死,只要你管好一张嘴,踏踏实实办事就够了。”
丹巴增措一愣:“您的意思是……”
月池看着自己的手,手心已然有了一层茧:“一封信就能讨回一个官做,这可不是一个侯府弱女能做到的。你是想做风风光光的高人,还是不会说话的死人呢?”
丹巴增措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月池又问道:“你知道我的真名叫什么吗?”
丹巴增措伏地道:“小僧不敢问。不管施主是谁,都是小僧的恩人。”
月池亲下主位,去扶起他:“哎,咱们都是自己人了,有什么不好说呢。我叫李越,李径桃蹊愁欲寂,越客孤舟欲榜歌。你听过吗?”
丹巴增措只觉耳畔似有惊雷炸响,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你、李越……你怎会是……”
月池就这般静静望着他,眼见他生生将后面的话咽下去,接着眼珠子滴溜溜直转。月池问道:“如何,还跟随我吗?”
丹巴增措哆嗦了一下:“跟随,当然跟随。”
他强笑道:“小僧记得《法华经》中,记载了龙女成佛的故事。有娑竭罗龙王女,年始八岁,智慧利根,善知众生诸根行业,得陀罗尼。但因女身垢秽,非是法器,无法得无上菩提。于是,龙女便在法会之上,变成男子,即往南方,无垢世界。施主此行,与菩萨何异,这本就是大善,小僧自当跟随……。”
月池忍不住放声大笑,这人的脑筋,真是比她想象得还要灵活。她拍了拍丹巴增措的肩道:“我果然没有看错人。”
此后,她就交给他一个任务,遣他去度化马贼。丹巴增措怎敢拒绝,只是结果不尽如人意罢了。
月池问道:“都这么久了,你就度了三个?”
丹巴增措羞愧道:“是小僧无能,但小僧已然尽力了,是他们实在不堪教化。”
马贼们闻言纷纷怒目而视,他们是最会见风使舵的人,一朝落败,还分了银钱,立刻就满口效忠,只是心里怎么想,就无人清楚了。他们嚷嚷道:“诺颜,我们宁愿给诺颜卖命,也不想听老和尚讲经啊。求诺颜放过我们吧!”
丹巴增措气得脸色紫胀,不由和他们争辩起来。一伙人吵得脸红脖子粗。
月池道:“好了,好了。都闭嘴。大师,你就这个水平,难怪混了这么久,还是不成气候。”
丹巴增措面上一烧,他道:“您不能这么说。这事儿没您想得这么简单。”
月池道:“是吗,我看是你自己学艺不精罢了。换做我来,只要三柱香的功夫,就能全部说动他们诚心皈依。”
丹巴增措满脸的不信,却不敢顶嘴。月池一哂,她道:“不如我们打个赌。你要是赢了,我就想法子让你再升一级。可你要是输了……”
丹巴增措两眼放光,他道:“小僧一切都有赖您的恩典,若是输了,也只不过是将您给的东西,还给您而已。”
月池笑着摇头:“大师,你可是怎么都不吃亏啊。那就看看吧。把所有人都招来。”
月池穿着及膝的束袖袍子,腰间系着一条织金的腰带,足蹬一双红靴,俨然一位蒙古的王孙公子,大刀金马地坐在椅子上,对马贼们道:“都别急。这样,我问你们三个问题。谁要答出了,我不仅给他金子,还准他离开。怎么样。”
马贼们面面相觑,窃窃私语,皆是半信半疑。丹巴增措则暗道,靠这样三个问题,就能度化马贼皈依,这怎么可能。月池的目光转了一圈,她一开口,四下皆寂寂无声,即便是最凶残的马匪也不敢在此时发出半点声响,只有她的声音在营地里回荡:“第一个问题,你们这些年的生计越来越差,能抢的东西越来越少,可知是为什么吗?”
这是什么问题?马贼们想得是,真会这么简单就拿钱走人吗?丹巴增措则暗道,靠这样三个问题,就能度化马贼皈依,这怎么可能。董大与时春、张彩交换了目光。他们虽不知月池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却对她有高度的信任。
短暂的缄默后,一个名叫巴亚金的胆大马贼,他的眼珠滴溜溜直转,率先叫道:“回诺颜,是因为去大部落的人越来越多。我们抢不了,就只能去偷,一次取不了太多的东西。”
月池抚掌:“很好,记下他的名字。等再答两次,你就能拿钱走人了。”
张彩又重拾了秘书工作,当即就上前询问,着手登记。他这般的做派,让大家又燃起了希望。有一个人开口接下来也就好办多了。马贼们性子粗莽,头脑简单,谁会跟钱和自由过不去,于是一星半点儿的机会都不想错过。众人开始抢着回话。
“是那些人越来越穷了!”
“是我们好多人都被抓了。”
“是大家开始内斗。”
“……”
月池静静听着,到面前的这一支香燃烧了一大半时,马贼们开始说车轱辘话。袅袅烟雾升腾而起,仿佛在她的面上蒙上了一层白纱。她道:“时辰到了。都闭嘴。”
她的声音并不大,却使得正打算绞劲脑汁嚷嚷的马贼集体噤声,仿佛忽然被按了暂停键。月池靠在椅背上,她道:“很好。你们都说得很好,可惜,却没说到点子上。”
捧哏张彩早已轻车熟路,他接口道:“您何不替他们指点迷津呢?”
月池嘴角一翘:“你们是流寇,是抢一块,换一个地方。你们每到一地,对当地的生产都会带来巨大的打击。牧民们春夏放牧,是为了秋冬收获,可你们一来,出力者得不到好处,无力熬过漫长的冬天,就只能活活饿死。你们就像,杀死母鸡,来取鸡蛋食用。这一顿是吃得饱足,可下一顿,就再也没有着落了。”
马贼们呆呆地望着她,月池挑挑眉道:“当然,你们以前可以持续不断地抢,你们可以搜刮完一处后,马上再去下一处,可现在不一样了。我们大元有了新的大汗。他的领地在扩张,他的子民在增加。你们惹得起的人,能去的地方越来越少。你们只能开始内斗,向同行举刀,可这也不是长久的办法。你们的下场,要么是在汗廷围剿后受到肉刑,要么是在内斗中死无葬身之地。哎呀,说来,都是死路啊。”
她笑了起来,声音清亮,马贼们却是面色不佳,他们虽然不想相信,可近年来的收入越来越少却是铁一样的事实。他们忍不住往月池所说的方向思忖,越想越觉心底发毛。
第一炷香这时便烧尽了,月池瞥了丹巴增措一眼,丹巴增措只觉她的目光仿佛射进了他的心底,他眉心一跳,忙避开来。月池又思忖片刻道:“第二个问题,你们觉得,你们和汗廷的区别在哪儿?”
投笔亦有书生谋
诺颜一定是神人降临尘世,还请诺颜为我们指条明路吧。
这个问题就更无厘头了, 连张彩都一时侧目。月池笑道:“怎么,你也有点想法?”
张彩道:“属下无知,只觉这二者是云泥之别。一个高贵, 一个低下, 一个维持草原安定,一个扰乱草原安定, 二者之间是仇敌的关系。”
月池微笑摇头道:“且听他们说说吧。”
马贼们期期艾艾地开口。
“大汗是贵人。”
“汗廷的人马比我们多太多了。”
“粮草也多,珠宝多,美人儿也多!”
“对啊,对啊。”
月池听得发笑:“行了,都闭嘴吧。”
马贼们睁大眼睛, 像稚鸡一样挤成一团。月池起身,步到了他们面前, 她悠悠道:“流寇们互相厮杀,终于分出了胜负。有一个最强的团伙,把其他人都吞并赶走了,这伙人就成了坐寇。坐寇坐拥大片的领地,发现自己不能老是去抢劫,因为抢多了,牧民就会逃亡, 没人来劳作,坐寇也只能饿死。于是, 坐寇头子下令,禁止手下的人去抢劫。而坐寇团伙本身凭借强大的武力,要求每家每户都要定时定量给他们上供。【1】”
董大等人面面相觑, 他们隐隐察觉到了不对。月池笑道:“同样是战利品, 在你们这儿被称为赃物, 可在他们那儿却被称为税收。同样是匪首,你们要受肉刑,可他们却受民众膜拜。你们是贼,而他们是王,看似是天差地别,其实你们之间唯一的差别,就只是抢劫方式不同而已啊。你们仔细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马贼们受到了极大的震撼,他们目瞪口呆,根本说不出话来,他们自走上了这条不归路,就如阴沟里的老鼠一般,人人喊打,可到了今天,面前这个希世俊美的年轻人却有理有据地告诉他们,他们和那些贵人没有差别,这叫他们怎么能不心生震撼。他们面上的神色呆呆愣愣,心里更是翻江倒海。
丹巴增措听了这一番道理,下意识反驳:“这、这怎么能一样,王也是会庇佑百姓的啊。”
月池似笑非笑道:“寻常人家在杀羊之前,也会好好庇佑羊群,保障它们长得膘肥体壮。而且,我到此都能抓住这么多马贼,可见这蒙古的牧羊人做得也不怎样,不是吗?”
丹巴增措道:“按您的意思,王和贼那不是……并无差别。”
月池道:“难道大师觉得有差别,你们佛不是讲众生平等吗?”
丹巴增措一时哑口无言。第二炷香眼看就要烧尽了。
月池又道:“第三个问题,如今有一条从流寇变成坐寇的路摆在你们面前,你们是否有要的诚心呢?”
马贼群中发生了一阵骚动,他们在对视时,都从对方的眼睛中看到了忐忑、狂热和畏惧。还是巴亚金率先开口,他心想,跑出去也是饥一顿饱一顿,为什么不碰碰运气呢。这个人手下有这么多人马,穿得又如此富贵,一看就是贵族。
他大声道:“诺颜一定是神人降临尘世,还请诺颜为我们指条明路吧。”
月池没有作声,其他人见势亦开始求教。这一群穷凶极恶的马匪,如今却像寻常愚民一样,顶着毒辣的日头,大声哀求。越容易得到的东西,越不会受到珍惜。只有付出相应的代价,他们才会予以足够的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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