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延汗沉声道:“可李越,也不是会错过时机的人,要是他真的杀进土默特部,绝不会空手而归。他一定是有其他打算。”
察罕冷冷道:“所以说,很可能是李越和科赛塔布囊饶合谋,示弱给我们一个陷阱。目前正是隆冬,我军长途跋涉,已经冒了巨大的风险。一旦我们派兵过去,科赛塔布囊饶在大战之中突然倒戈,那我们的军队就彻底完了。大汗请务必慎重!”
达延汗的眉心一跳,他喃喃道:“李越,李越,这个该死的混账,那日打成了那个样子,居然都没要了他的命……”
他恨不得将此人筋骨嚼碎,一口口咽下去,可如今,他居然还动不了他。他沉吟片刻道:“格尔斯,你去见大哈敦,将事态一一禀报。察罕,你留下。”
大哈敦!刚才格尔斯和察罕都有默契地避开了嘎鲁,如今格尔斯走了,察罕再也按捺不住,他道:“大汗,土默特部的使者禀报,嘎鲁小王子似乎与李越相识。据说,他见到李越后,脸色大变。而他被掳走后,土默特的人也审问了他遗留的随从,却得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原来在去年冬天,李越都是在察汗部落中养伤!”
这一语,如同石破天惊,炸得达延汗头晕目眩。达延汗忽然想到:“那些药,那些大半都是治伤刀兵伤的药!嘎鲁这个畜生!”
他狠狠地将桌子掀翻,暴怒道:“原来那个时候,他们就勾结在了一起。我真是后悔,真不该听信满都海的话,如若当时就去围杀嘎鲁,早就将他们一网打尽,怎么会有今天的事!”
达延汗忽然又是一个激灵,满都海福晋的话在他耳边反复回荡:“嘎鲁是我的至亲。”“我只想看着孩子们立起来,蒙古得到统一。”“您不能叫我为了成全您的私心,连自己的命都不顾吧。”“真不该将她惯成这样,既不聪明,又不仁善。”
这一切的一切,都有她的影子。而她最近,再也不纠缠他,反而积极给他纳妃,劝他让大儿子图鲁多历练。
这太可怕了,真是太可怕……这里明明是他的宫室,他却感到危机四伏。处处都有暗箭,要取他的性命。鞑靼这边的君主,满心惊惶无人可诉,而明廷这边的天子,却能将自己的惊喜通告天下。京中的烟火放了十个通宵,紫禁城中处处都是载歌载舞,欢腾一片。而皇帝本人,更是贡献了大量的节目。
消息传到宫外,个个都是瞠目结舌:“什么,李越居然没死!”
“人不都已下葬了吗,这消息可靠吗?”
“这可是上喻,没有更可靠的。听说他还抓住了达延汗的儿子,促成了鞑靼的分裂!”
灰厂小巷的李宅中,今日依然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谢丕今日头戴束玉环的头巾,披一身鹤氅,足登小皮靴步入内堂。李梦阳等人一见他,就招呼他道:“以中,快过来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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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李越,才能将这样一局死棋盘活。
谢丕忙上前见礼。李梦阳仔细端详了一下他的面容, 他笑道:“这才是真养回来了。他到底身子骨康健,像我当年,可是足足两年都不敢在冬日出门。”这说得是他上本弹劾, 得罪了张太后的两个弟弟, 被诬下狱之事。
唐胄道:“献吉你当年是在狱中呆得久了,因此痊愈才需耗些时日。以中被关押的时日短些, 自然是好得快。”
谢丕怅然道:“回想牢狱之灾,真是恍若隔世。”从狱中出来后,他缠绵病榻了整三个月,那份苦楚和阴影无法言喻。
杨慎拍了拍他的肩膀:“何苦想那些事,如今含章兄大难不死, 诸位兄长皆有升迁,我等同来赴李阁老的盛宴, 此乃三喜临门,当高兴才是。”
董玘附和道:“正是,我等还为同榜的进士,真真是缘分。”
“是极,是极。”顾鼎臣含笑应后,话锋一转,“不过, 杨兄还漏说了一喜。”
众人问言一怔,李梦阳灵光一现后插话道:“莫不是杨贤弟将来的登科之喜。”
“对对对, 这说来也快了。”大家都称是。
杨慎谦和道:“岂敢,岂敢,只要榜上有名, 我就谢天谢地了。”
李梦阳笑道:“你太谦了, 以你的才学, 必是鼎甲之中。”
杨慎忙摆手道:“这话可不敢说,万一没中,岂非丢死人。”
众人闻言哈哈大笑,顾鼎臣笑过之后,却又将话题拉回来:“这的确是一喜,不过某所指的,不是这个大登科,而是谢兄的小登科,想来好事将近了吧。”大登科指金榜题名,小登科指洞房花烛。
谢丕无奈地摆摆手:“怕是还远着呢。”
顾鼎臣半是含酸,半是惊诧道:“那么多公门侯府的千金,难道就没一个中你的意?这福气,我们可是求都求不来啊。”
年轻人总喜欢调侃这些。谢丕忙道:“哪儿的话,只是,王谢门高非偶。”此言是指北朝将领侯景投靠南朝以后,希望南朝国君梁武帝能将王谢之女许配给他。梁武帝直言,王谢门高,不是你能般配得起的。谢丕用此典自谦,是想说高攀不上。
穆孔晖比较老实,没听出其中隐含的深意,他问道:“谢兄乃清贵之家出身,这难道还不够吗?”
谢丕意有所指道:“高门的乘龙快婿,可不是我这等人能做得呀。”
顾鼎臣恍然,谢丕原本为文选清吏司下的主事,因被诬与李越的夫人私通而下狱,无罪释放后,通过京察得以升迁,做了稽勋清吏司郎中。此官为正五品,执掌勋级、名籍、丧养等事宜。在《功臣袭底簿》面世之前,此官不过是个走流程的虚职。可如今有了《功臣袭底簿》,稽勋清吏司就真正有了实权。
谢丕上任之后,开始不断完善袭爵条例,估计要跟勋贵们杠到底了。诸贵戚眼见来硬得不成,索性来软的,希望通过结亲来拉拢他。他原本以为谢丕会挑一门亲近圣上的侯门做一娇客,可没想到,谢丕居然这么强硬,宁愿不娶也不应允。
顾鼎臣没想到的是,谢丕也苦恼,以前是为了专心读书应试,所没有成婚,好不容易出仕做官了,是到了该娶老婆的时候了,他偏偏又当上了这么一个官职。勋贵世家通婚数载,其中的关系根本数不清,他即便娶了一个看似牵连小的夫人,也难保日后不会被扯进事端里。与其日后徒惹是非,还不如根本别和这群人结亲。他打算慢慢挑一个合心的夫人,等风头过了再成婚不迟,年纪大就大点吧。
唐胄等人也明白过来。唐胄道:“这也好。谨慎些不是坏事。”
唐胄原本在户部主持宫廷财政的稽核,如今内宫中有了女官,逐渐与宦官相互制衡,也不需要他在其中继续做个帐房先生。于是,他被派为两淮巡盐御史,开春就要外放。巡盐御史实际就是外派去巡察盐务的七品监察御史,只是位卑却权重,就连都转盐运使司都要听其命令,算是委以重任,大大的肥缺。他初中举时,总想做一番大事业,可真被委以重任时,却又开始忐忑。
李梦阳在这群人中算是前辈,他素来强硬,遇到不平事就敢直接上奏,虽然屡被陷害、排挤,却是越挫越勇。他道:“怕什么,咱们行得正,坐得直,就不怕歪门邪道。”
唐胄笑道:“你都离开了这名利场,转入玉堂之中了,当然站着说话不腰疼罗。”
李梦阳原任户部郎中,可经京察后却改任为南直隶提督学政,乃是负责一行省文化教育事业的最高官员,为天下士子所重,被尊称为“大宗师”。这是类似与翰林一类的清贵官职,所以唐胄笑他离开名利场。
李梦阳使劲摇了摇头:“只要官,就永脱不了这名枷利锁。再说了,一省文教也未必干净呐。”
谢丕心中有数,朝廷是既忌惮李梦阳这样的人,又离不开他,所以应该将适当的人,放在适当的位置上。万岁既爱其才,又知其直,便将他委任去做学政,掌管一省的教化。想到此,他笑道:“怕什么,献吉兄一去,饶是什么歪风邪气,都要为之一肃。”
李梦阳先是大笑,随后道:“确是如此,若真有污糟事,我是绝不姑息的。”
顾鼎臣听得既羡慕,又伤感,他本是榜眼,一入翰林院就做了做了七品编修,本是高。可翰林院等学官升职的速度实在是太慢了。他在这里兢兢业业地做事,却还不如他们被挤出翰林的人。可让他卷进这风口浪尖,他又实在是心怯,他只是普通商户出身,不比谢丕有一个阁老爹,他万一栽了,谁能去捞他呢?
想到此,他就更羡慕李越了。他道:“含章兄何时回京,可有消息吗?”
大家都把目光集中在谢丕和杨慎身上。杨慎道想了想道:“想来还有一段时日。”
顾鼎臣点了点头:“他这才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真是好运道。”这样的不世之功,足以保他一生的荣华富贵。更别提,万岁还那么看重他。或许,等他回来,他应该多登门拜访几次。
杨慎闻言微微皱眉:“可这样的福气,却不是人人都接得起的。当今世上,只有李越,才能将这样一局死棋盘活。”
谢丕对此深有感触,他道:“含章于人心的把控,已是出类拔萃。更难得是,他颇有些奇思妙想,总能另辟蹊径。”
譬如勋贵问题,旁人都是想直接硬碰硬,他却能想到通过界定继承权来引起狗咬狗,又譬如蒙古的祸患。
他道:“仁宗朝、宣宗朝时,为促成蒙古内乱,不知输送了多少物资,花费了多少年的时光,来扶弱压强,确保势力的平衡。可他李含章,只用了几十个和尚,就能将蒙古搅得鸡犬不灵。我们以往只知僧尼‘口不言先王之法言,身不服先王之法服;不知君臣之义,父子之情’【1】的害处,却丝毫没有想到,其竟也能有这样的大用。他能有这样的远见,当然无论在何种境地,都能绝处逢生。”
顾鼎臣听得心头尴尬,只得强笑道:“是我失言,是我失言。看来,他靠得是真才实学。”
杨慎笑道:“是啊,我还记得,过去总有人传含章兄的闲话,说他是靠容貌才得万岁宠信,可如今,这些人想来都会闭嘴了。”
李梦阳嗤笑一声道:“你这都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早在铁头御史的名号打响时,他们就不敢说这话了。”
众人闻言又是一阵大笑。他们大多是心地纯良之人,更多是为朋友高兴,而不是心生嫉妒。
谢丕想了想,又沉下脸:“我担心的是,蒙古乱成这样,含章兄要如何才能全身而退。”
这席上登时一肃。李梦阳问道:“这仗会不会打?”
董玘为人方正,他沉声道:“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现今,应还远不到不得已的时候吧。”
顾鼎臣也道:“蒙古既然内乱,那就不足为惧,我们又何必去喊打喊杀呢。”
唐胄毕竟在户部呆了这么久,心里还是有点谱,他道:“可这样的良机,一旦过错,只怕圣上……”
杨慎道:“圣上虽然好武,却更爱民。治国有常,而利民为本。【2】孰轻孰重,万岁心中怎会没有掂量。再说了,一旦打起来,含章兄不就更危险了。”
“这倒也是。”唐胄微微阖首。
穆孔晖道:“哎,这么说来,蒙古既然已经内乱,含章兄不是就快回来吗?”
董玘叹道:“只怕他的形销骨立,更剩谢兄百倍。”
穆孔晖一愣,他也是满心惆怅:“他的身体一直都不好。我们,是不是该备些药材。届时好登门给他送去。”
顾鼎臣一哂:“我记得,以前翰林院院判葛林就住到了他家里去。宫中珍贵药材无数,只怕我们这些寻常之物,用不上。”
穆孔晖正色道:“万岁给的,是天家的恩典。我们送的,是兄弟的情谊。岂能有了恩典,就不要情谊了呢?”
顾鼎臣一时哑口无言。李梦阳闻言又是一阵大笑,他指着穆孔晖道:“这小子,平日里不声不响的,没想到,心里还挺明白。”
他们正说笑时,李东阳恰好来了。他们忙起身见礼。最近人逢喜事,老阁老脸上的每根皱纹都舒展开来,脸上时时洋溢着笑容:“免礼,免礼。是老夫来迟了,先罚酒三杯。”
他家的管家李庄忙拦道:“老爷,夫人有令,您如今年事已高,吹吹风都要头疼,万不可贪杯。”
李东阳刚刚举起的酒杯僵在半空,他问道:“今日盛会,难道也不能多饮几杯吗?”
李庄笑道:“恕小人斗胆,夫人说了,此例不可开,若真让您喝了,日后只怕天天都是盛会罗。”
一众年轻子侄皆是忍俊不禁。李东阳难过地放下杯子,他叹道:“本以为你们来了,拙荆会高抬贵手。谁知,唉。”
杨慎笑道:“还以为您是诚心请我们赴宴,谁知,只是拿我们做喝酒的筏子。”
李梦阳此时已笑得打跌了。
谢丕也凑趣道:“依我说,世伯这法子是用错了,您下次该到我们家来喝酒,那时伯母就鞭长莫及了。”
这下,上上下下都哈哈大笑起来。李东阳也是乐不可支:“就依你,下次就去叨扰。可今儿,该怎么办呢?”
顾鼎臣心思活泛,他道:“元辅容禀,下官有一法。夫人只言不可贪杯,却没说滴酒不沾。不如,我们行酒令如何,如此既雅,亦趣。”
李东阳点头:“甚好。”
一众饱学之士行酒令,当然不能像俗人一样摇色子划拳,更不能像姑娘们一样击鼓传花。李东阳虽亲和,可到底是上官,需要在他面前玩一些有技术含量的。
于是,董玘提出行四书令。四书令顾名思义,是用四书中的句子组合来行令。这时八股文大行其道,四书是人人都背烂了的东西,这也是文人们常玩的一种。
谢丕却道:“这玩得太多了,无甚新意。不如说诗令。”
李梦阳素来才高,他笑道:“这未免又太简单了。怕是没有输家。”
谢丕道:“我还没说完呢。当行的是改字诗令,要故意将古诗读错一字,并要另以一句诗来解。务必工整,否则就要罚酒。怎么样?”
这个可比什么四书令有意思多了。贞筠原本藏身于隔间里,想从这群人口中听到一些国家大事,谁知,他们说着说着就开始行酒令来。她本欲离开,却被这种玩法,吸引了心神。
令官是谢丕,他道:“三峡人声泪欲流,明是猿声,何云人声,只因‘隔林樵语惊猿去’。”
“噗。”李梦阳一下就乐,他抚掌道,“这个好,我也来。”
他的筷子轻敲,张口就来:“山寺杏花始盛开,明是桃花,何云杏花,只因‘含桃花谢杏花开’。”
“这么说,我也有了。”杨慎道,“水拥蓝关马不前,明是雪,何云水,只因‘腊雪化为流水去’。”
周围的人齐齐叫好,贞筠也不由赞叹,她正侧身倾听时,肩膀忽然被拍了一下。她吓了一跳,一回头就看到了自己的先生——李东阳之妻朱夫人。
朱夫人低斥道:“我说怎么一会儿不见人影,原是到了这里来了。你到这里来作甚。这儿哪是你该来的地方。”
贞筠当然不好直说。李阁老夫妇坚持,妇人不得干政,可要糊弄过去,也不那么容易。她的心在狂跳,灵机一动道:“我是偶然听到笑声,才知他们是在行改字诗令,一时技痒,姑尔听了听。”
朱夫人半信半疑地盯着她,这时正轮到穆孔晖了,要玩四书令他是烂熟于心,可来这些,他就有些转不过弯了。他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来,贞筠故意道:“这有什么难的。我就有一个,某某某某鹦鹉洲。”
朱夫人听得云里雾里,她道:“改字诗令,不是都只改一字吗,你怎么将‘芳草萋萋鹦鹉洲’的前四字都省去了。”
贞筠狡黠地眨眨眼:“明是芳草萋萋,何云某某某某,只因‘鹦鹉前头不敢言’【3】”
这一句,既工整,又促狭,持重如朱夫人也忍不住想笑。她原本板着了脸,一下就被逗破了功,可奈何又不能笑出声,只能强自憋下去。半晌,她缓过来,方戳了戳贞筠的额头道:“果然是沈学士的高徒,瞧瞧这出口成章,都赛过进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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