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池问他:“就一点儿都不怕?”
侍卫没有他的命令不敢靠近,而刘瑾早被她略施小计唬住,恨不得退避三舍。她就是随便在这酒里放点什么,也够他喝一壶了。
他只是笑:“你舍得吗?”
她没有回答,反而问道:“玩游戏吗?”
有时她甚至比他还要天马行空,他挑挑眉:“玩什么?”
月池思忖片刻:“还是叶子戏,不过要加一个彩头。”
所谓叶子戏,其实是纸牌的前身。两个人玩,就是的玩法依序摸牌,如翻面数字大,即为获胜。
她道:“谁赢了,谁就可以问对方一个问题,而回答问题的人只能说真话。”
朱厚照心头一震,他笑道:“什么问题都可以?不能回避?不能顾左右而言他?”
月池颌首:“当然。”
他一口就应下了,他们的大半空余时间都消磨在这个宅院里,要论玩意儿,只怕比豹房里的家伙什还要齐全。很快,月池就拿来了一幅叶子牌。一个皇帝,一个尚书,摸牌翻牌的动作堪称行云流水,显然早就是个中老手。
第一局就是月池输了。烛光花影里,他们两两相望,他犹豫了片刻,问道:“刚刚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
月池失笑:“你好端端地坐在这里,还不够说明一切吗?”
他很固执:“按照规则,你要正面回答。”
她一怔,到了今日,什么事都做过了,比这更离奇的话都说过了。只是一字而已,她心中明明早有答案,竟又有些难以言说之感。她默了默:“不舍得,至少现在不舍得。”
他先是一喜,随即追问道:“那是为业还是为情?”
这已经是第二个问题了,但都说出口的她还是宽容地回应:“都有。”
他的双眸霎时如秋星明月似得亮起来,可仍不满意,他还待再问,月池却敲了敲桌子:“又要耍赖皮?”
朱厚照伸了个懒腰,姿态已经大为放松:“行行行,反正,嬴得机会还在后头呢。”
然而,他的好运气,很快就没了。第二局就是月池赢了,她对这个问题,表现得格外慎重。朱厚照只觉酒意上头,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她到底会问方氏的什么?他有心说假话,可在此时必定瞒不过她,那他也再也别想从她口中继续听到真话了。像刚刚那些话,她平日里是绝不会对他说的……
正在他心猿意马之际,月池已然问了出来:“你恨贞筠,甚至较张彩更甚,原因究竟为何?”
朱厚照没曾想,她竟然是问这个,他道:“朕以为,你会问她人是否安全。结果已是如此,问原因有用吗?”
月池把他的话原封不动的还给了他:“按照规则,你要正面回答。”
他一窒,半晌方开口:“她日日在你身边烦着……”
“看来,有人又要玩不起了。”她马上就要起身离开。
朱厚照一把抓住她,描补道:“我还没说完,你急什么。”
他心一横,终于还是说了出来:“因为你肯轻易给她的,却不肯给我,我为什么要留着她?”
月池只觉好笑:“你是在说名分吗?”
朱厚照反问:“你觉得只有名分吗?”
又是一阵沉默,沉默过后,游戏在无声地继续。第二次月池又胜了。而他已从激动中平复过来,甚至又抿了一口酒,他翘脚坐在躺椅上,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月池又一次开口:“你是觉得,彻底让她背弃我之后,我就会全心全意待你了吗?”
他沉吟片刻:“不止是她,还有其他人。人是需要寄托的,再强大的人也一样,内心软弱的部分如果无处安置,长久就会如拉紧的弦一样撕裂。所以,人在面临巨大情感空虚的时候,会本能地移情、会寻找下一个能修复伤疤的人。你不是就是这样,让我爱上你的吗?”
月池愕然抬起头,巨大的惊骇攫住她的心神,只听他笑道:“我如你所愿只有你了,可你为什么不能只有我呢?”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你恨我吗?”
他有些惊讶地看着她,又笑了出声:“你怎么会这么问,当然恨了,我有多爱你,就有多恨你。两者本就在一线间啊。”
她仿佛凝固成了一尊石像,而他则催促她继续翻牌:“游戏还没有结束。”
月池又一次掀开牌面。这次,终于轮到朱厚照赢了。他长舒一口气,又一次伏在她的膝上:“那么,你会待我如我对你一样痴心吗?”
他的声音仍带着笑意,就像是一个要糖吃的孩子,月池低头想看清他脸上的神色,却只能看到他乌黑的发顶。她想试试他的心跳,却被他阻止:“怎么,你也要耍赖了吗?”
月池摇摇头:“游戏是从我这里先开始的,我们只能玩下去。是我一步一步把我们都推到今天的境地。你早该知道,不论你怎么做,我都不可能像你爱我一样爱你。”
朱厚照霍然起身,讥诮道:“看来,这次轮到你玩不起了。”
然而,当他看到月池的神色时,他愣住了。月池含笑道:“你也知道,我们是很难骗倒对方的。”
“在我小时候,我也像你一样,喜欢去看话本。很多话本的故事都沿着一条脉络。在现世不如意的人,由于不知名的原因来到异世,从此之后,平凡的变得卓越,孤单的变得不孤单,在现世得不到的爱情、事业,在异世全部收入囊中。这样二次重来的机会,被视为对人的莫大恩赐。”她看着他,一字一顿道,“可我不需要这样的恩赐。”
她带着怀念的神色:“你知道吗,我曾经也像你一样,喜欢四处去游玩。我曾经和朋友一起去过南极,也试过坐滑翔伞从勃朗峰上飞驰下来。我还喜欢在风景秀丽的地方置产业,每套别墅都装修成不同的风格,但都有智能化的设备和我喜欢的衣服、鞋子、化妆用品和配套的首饰。我曾经是最爱漂亮的人,最爱自由的人,最爱享受的人……”
朱厚照不明白她的某些词句,却理解她的意思:“你现在不一样可以这样吗?”
“一样可以?”月池扑哧一声笑出来,“不,不可以。这么多年了,我没穿过一件让我满意的衣服,一双让我舒服的鞋,剪过一次让我满意的发型。你敢相信吗,我甚至连一次好好的厕所都没去过,我连一张卫生巾都用不上。我还要提防别人来害我,来算计我。在秘密暴露前,我甚至很难睡得上一个好觉。我只有两个真正的朋友。我所获得的尊重全部建立在谎言之上,只要暴露,那些支持拥护我的人就会立刻将我丢下去。他们需要的是男人李越,不是女人李月池。你不也是知道这点,才会对我放权吗?”
她摩挲着他的鬓发,轻声道:“你知道,我和你的太监们一样,不可能再背叛你了。”
他有心想要辩解,可却无法否认在之前种种事实。
“嘘——”月池抚过他的嘴唇,“我并不是否定你对我的真心。你是皇上啊,你在违拗你的天性爱我,在试着理解我。你还肯在这里,每天跟我过见不得光的日子,甚至还要去过继一个孩子。可最可怕的是,对你而言,扭曲本性、全心全意的爱,低下尘埃的尊重和爱护,于我还是只有杯水车薪。我过去获得的太多了,你竭尽全力给我的东西,只是我过去的一个零头而已。我不能因为我们的感情,不恨这个世界,不恨我糟糕的际遇。”
她的神色始终安宁,即便说到恨这个字,也无甚波动。这恨早已伴随她几十年,深深扎入了她的骨髓里,她一睁开眼、甚至一呼吸都能感受到古今迥异。她早已习惯了,可习惯并不等于接受。
朱厚照的手在微微发颤:“所以,这才是你固执了整整二十年的原因,因为无法忘怀前世,所以异想天开,想叫今生也变成前世。那么,我呢,只是阴差阳错带来的错误?我问你,如果有回到你家乡的机会,你会为了我留下吗?”
答案显而易见,她甚至不会犹豫。如果没有他,她不可能挣扎到今日。她可能到死的那天,都不会忘怀他。可是,要是能回到二十一世纪,她又何尝需要挣扎呢?如果有机会,她宁愿在自己家乡永远怀念他,也不会留在他身侧继续挣扎。
他笑得既嘲讽,又凄凉:“那若是为了方氏和时氏呢?”
这恰如一把利刃,刺进她的心底。贞筠和时春……无条件支持她的人,肯为她出生入死的姐妹……她许久才方答道:“我会抱着对你们的愧疚度过余生。”
朱厚照瞳孔微缩,他看着她,就像第一次认识她一样。他按上她的胸口:“我真想看看,这里是人心,还是石头。你总认为我无情,可其实你比我还要无情百倍。方氏、时氏不过是你获得人生价值的战利品而已,一旦有了更大的战利品,你就会将她们丢弃。”
月池一震,他却摇摇头:“别反驳,没有你的默许,杨应奎怎么敢将水转丝纺车的图纸交给她?是你先松了手,我才能乘虚而入。”
他捧起了她的脸,他的身影倒映在她的瞳孔里:“阿越,你没发现,我们本质是都是一种人吗?自私到极点,自我到极点,只不过,我是不一切代价去找乐子,而你是不惜一切代价去找意义。”
“哈哈,最有趣的是,我们终于都知道对方的底牌了。这下,我得不到真正的乐子,而你也得不到真正的意义。这就是两个怪物的生活。”
他晃晃悠悠地起身,就要拂袖而去,还未走到门口,身后便响起了她的声音:“等一等。”
月池默了默:“我还想,和你谈一笔交易。治农官和我本人,不会再插手对外贸易的运转,相反,我们还会竭尽全力,保障粮食的安全。”
朱厚照一怔,他转过身:“你还想耍什么花样?”
月池道:“我只想换一个机会。一个包括贞筠在内的女官,能堂堂正正挥洒才华的机会。”
他现下恨不得抓住一切机会来刺伤她,而他也恰恰知道,往哪里刺她才是最痛的:“你以为她还会回来吗?是你将她置于险境之中,即便她是个傻子,可谢丕不会不明白。他会一五一十地将你的用心,全部告诉她。她不会再相信你了。”
月池的面色陡然白得如纸一样,可下一刻她却笑得很温柔:“我会尊重她的选择,可只要她想回来,就应该在她亲手建起的水转丝纺业里有属于自己的位置。”
他冷笑道:“那我们,就拭目以待吧。”
他冲出去门去,大福被惊醒,跟着他走了半个院子,嗷嗷地叫。他骂道:“滚开,蠢狗!”
大福呜咽一声,退到一旁。他进了马厩,牵出了一匹马,摇摇晃晃地爬上去。
他扬鞭抽下,马儿吃痛如离弦的利箭一样射出去。月池听到马的嘶鸣声,她大吃一惊,急忙追了出来;“你是不是疯了!”
他恶狠狠道:“那也是被你逼的!”
月池急忙大叫:“快来人,快来人截住他!”
守在镇国府外的锦衣卫,此时正昏昏欲睡,突然之间被吓醒。大家惊得魂飞胆裂,还未靠近都闻到他一身的酒气,忙把他团团围住。马儿受惊,发出一声长嘶,步履变得混乱。而他则从马上,重重跌了下来,当即晕了过去。
庆生辰是百千春
只有同病,才能相怜。
深夜, 葛林被按在马上狂奔,他颠得一把老骨头都要散架了,却强撑着没有叫停, 反而不住地问:“快到了吗, 快到了吗!”
晚风在他耳畔呼啸而过,带着他的锦衣卫根本来不及作声, 明明路不远,可这一行人都觉仿佛走了一百年似得,恨不得能背生双翼,一下冲到眼前来。待到终于看到镇国府的大门时,所有人方长舒一口气。锦衣卫翻身下马, 一把就将葛林抱下来。可怜老太医只觉腹内一阵翻江倒海,张嘴就欲吐, 可连这点时间都不敢停留,就被锦衣卫架进去了。
在庭院中,他遇到了同样灰头土脸的王济仁,两人四目相对,都有难兄难弟之感。很快,他们就进了内宅,珠帘在剧烈的碰撞下发出清脆的声响, 两人只觉眼前大亮,忙低下头来行礼。
朱厚照虚弱的声音从上方传来:“赶紧来。”
这三字一出, 王济仁只觉眼前一花,还没回过神,就看到葛林已经凑过去了。他忙不迭地跟上, 虽然他是妇科大夫, 可作为唯二知道天家大机密的太医, 但也不能杵着不动吧。
葛林还未凑近,就闻到朱厚照身上浓浓酒气扑面而来。他道一声恕罪,掀袍一看,就发现大片青紫。王济仁倒吸一口冷气,葛林亦觉太阳穴突突直跳,这是金枝玉叶、万乘之尊!怎么就能搞成这个样子!
两人都是宫里的老人了,深知祸从口出的道理,饶是心中惊骇莫名,嘴上也不敢吐一个字。葛林又是告罪,就要斗胆去褪朱厚照的裤子,谁知,他才刚碰到他的汗巾,朱厚照就似从噩梦中惊醒一般,警惕地看着他:“你干什么!”
葛林勉强道:“皇爷,臣总得瞧瞧您的伤处……”
朱厚照不耐道:“开方子不就好了,有什么好看的!”
葛林:“……”给他看了这么多年病,他其实已经习惯了,真的。
他哽了哽道:“皇爷,你伤得不轻,还是让臣瞧瞧,也好对症下药啊。”
然而,不管葛林和王济仁如何苦口婆心地劝说,朱厚照就是死活不肯。眼看局面就要僵持下去,屋内之人又听到珠帘响动。王济仁回头,李越匆匆而来,径直上堂来。
葛林、王济仁:“!!!”八成又要吵了,两人到此时都恨不得自个儿是聋子。
然而,屋内静得连一根针掉下来都能听清。皇爷和李越居然一句话都没说。王济仁恨不得把头埋进胸口。在一阵难言的寂静过后,李越动了。葛林觉得,她好歹得说两句,没曾想,人家上前来,即刻就要去解皇爷的裤子。这般干净利落的动作,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皇爷又下意识去挡,两人的手只触了一瞬就分开。
葛林的心在打鼓,要是连李越都不成,那就完了。幸好,在短暂的分离后,李越又一次伸出手来。
这一看便是读书人的手,手指修长,指甲圆润,看起来便没多少气力。可就是这双没什么气力的手,轻轻松松就将皇爷的一只手拉开。可还有另一只手啊,葛林期期艾艾地开口:“爷,可不能耽搁了……”
朱厚照既然纹丝不动,亦不做声。葛林只得求助地看向李越。李越幽幽一叹,坐到了床畔,一根一根地将皇爷的手指掰开。皇爷几次想要甩开,却又被她拽住,安抚了下来,始终没有挣脱。到最后,他们已是十指紧握,相对无言。
王济仁还在发愣,葛林推了他一把:“还不快预备上药。”
果然,裤子一脱,露出的伤就更多了。葛林战战兢兢地上完药,叮嘱道:“虽未伤筋动骨,但是摔得这样重,您千万得静养些时日,切不可劳累……”
一语未尽,朱厚照就道:“知道了。赏。”
葛林:“……”
他和王济仁只得一脚深一脚浅地出去,出了门扉后,他鬼使神差地回头望了一眼,碧纱窗内,两人依旧相对而坐,仿佛天上那条银河,也流到了他们之间,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葛林本以为出了这样大的事,万寿节大典必定会推迟,岂料居然还是如期举行,并且比起往年来,还更加隆重,多加了不少流程。这样欢天喜地的日子,人人都是喜笑颜开,唯有他和王济仁时不时瞟一眼朱厚照的腰背,冷汗早就把里衣湿透了。
和他们一样战战兢兢的还有刘瑾。夏皇后出席,还能叫他勉强冷静,毕竟是这样的盛事,女君不在,岂不是丢脸丢到海外去了,那成什么样子。可待他看到,以沈琼莲为代表的众女官,代表夏皇后下座赐酒时,他心里的最后一点侥幸都被打碎了。这样的场合,女人凭什么能出面?!
“到嘴的肥肉都有人来分一杯羹,你觉得难以置信?”朱厚照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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