糟糕的前情说完了,就该讲讲他们的功绩了。典簿低眉顺眼道:“承蒙陛下委以重任,又有李尚书多番指点提携,良牧署目前主要是在良种培育、饲育改善、疫病防治三项上下功夫。在疫病防治上,臣等是召集有经验的农户和兽医,对常见的几种疫病的防治下功夫、来试验。所出的成果,则交付给户部庶吉士,由他们编成画册和顺口溜,以便广为流传。在饲育改善上,李尚书指示需想出穷苦老百姓也能用的法子,所以我们的饲料和厩舍都是用最低廉易得的材料……”
典簿耍了个心眼,疫病防治和饲养改善的成果,皇爷八成看不懂,也不想看。李尚书给了他这个露脸的机会,他当然要拿出最直观的功绩,让皇爷留下深刻的印像!所以,他把良种介绍放在最后,趁这个时间让手下把牛全部放出来。这么好的种牛,这能耕多少田啊!
他的声音都不由拔高:“在良种培育上,我们抓住了种豚和种牛的培育。您看这里……”
他躬着身,自豪地伸出手去,皇上的确看到了很多健壮的牛,可牛牛间妖精打架的情形,也一览无余。
典簿:“??!!!”
月池:“……”
朱厚照:“噗。”
典簿差点吓得尿裤子,月池缓缓绽开笑容:“真不错,您觉得呢?”
朱厚照一脸正色:“是养得挺好的,赏。”
上林苑并非连绵在一片,而是分布在京郊。在前往嘉蔬署的路上,朱厚照已是笑得浑身发抖。月池只觉整个马车都在随着他晃悠,他凑到月池身边,一会儿撩撩她的头发,一会儿摸摸她的耳朵:“原来你喜欢看这个,不早说,我那儿还有大象和食铁兽呢,随你看个够。那牛确实挺壮的,你注意没……”
月池深吸一口气,她偏过头道:“这算什么,你看过蜗牛做吗?”
朱厚照一愣:“蜗牛也能?”
讲完了蜗牛精华满壳,蜜蜂硬拔蛋蛋的故事后,他终于安静下来。月池心道,果然,对付变态,只能比他更变态。然而,过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他就又凑过来:“你能再说说细节吗?”
月池的瞳孔微缩,朱厚照的眼睛亮晶晶的:“我突然有了灵感!我还没写过妖怪的话本呢,干脆写一个公蜜蜂精和母蜗牛精的悲剧故事……”
月池嘴角在抽搐,她道:“好啊。这一定要付梓出售,必定会风靡天下!”
朱厚照:“……”
双方都豁出去的结果,就是两败俱伤。
得到消息的上林苑监正,先冲到良牧署,谁知扑了个空,又只能马不停蹄地赶到嘉蔬署,结果看到一脸菜色的皇爷和尚书,一颗心都要吓裂了,不会是因为他迟来,所以触怒了君上吧?
谁知,见他来,两个人都松了口气。朱厚照喝了口茶,勉强定了定神:“这嘉蔬署关乎农耕,还是先说正事。”
月池压下胃里翻滚:“陛下英明。”
在洪武年间,嘉蔬署管辖九百户栽种户,耕种约九十六顷二十九亩的土地,专为宫廷及光禄寺供应蔬菜。这些栽种户又称菜户,多是从山西拘役而来,要求他们自备牛具种子,千里迢迢到这里垦荒。随着宫廷压榨越狠,菜户逃还山西的人数的越多。抓了又跑,跑了又抓,已经形成了恶性循环。直到月池借朱厚照想尝鲜的由头,命上林苑监下下力气培植海外良种后,这种情况才得到逆转。
以前为官不仁的监正被黜免,取而代之出身农家的新人。新官上任,上林苑监的风气为之一肃。之后因着宗藩条例出台,内库渐为充盈,又为嘉蔬署增添了耕牛和海外种子,这才叫菜户安心能留下种地。
新任监正心知,单靠四体不勤的读书人不但种不出新作物,还有可能毁了种子。他眼看月池给第一任治农官马卿的支持,不由活络了心思,鼓起勇气来找月池。月池不怕他们要钱要物,就怕他们敷衍了事。她果然和户部尚书王琼商议,命各州县推举精于耕种的老农,又托王守仁从海外引回有种植新作物经验的人士。这些引进的人才,果然对海外作物的落地生根,起了极大的作用。
监正心知,土豆已经被马卿抢占了先机,上林苑监人要出类拔萃,就只能在其他作物上下功夫。伴随着开关,海外商人为了获取中国的货物,除了拿银子,就只能拿西洋武器和新作物。在如此有利的先天条件下,嘉蔬署果然获取了三种重要作物,那就是南瓜、玉米和甘薯。土豆一旦发芽或表皮变绿就有毒性,可南瓜、玉米和甘薯却没有这种烦恼。特别是南瓜和甘薯,南瓜结实大,又易活;甘薯本身又具有抗涝、耐旱、耐瘠等特性。先天如此优越的作物,当然更要种出个明堂来。在朱厚照的万寿节上,上林苑就献出了长约二丈,横卧高五六尺的巨型南瓜,大家都以为是有神助【1】。
朱厚照龙颜大悦,让切分赏赐群臣。谁知,这大瓜是中看不中用,长成这样,压根就咬不动。户部尚书王琼是万分庆幸,没把这弄成一道菜送到国宴上去,不然人就丢大了。月池为此还好好提点了一番嘉蔬署,叫他们别沉迷哗众取宠,忘却初心。她能把他们抬起来,也能叫他们摔下来。
上林苑监正和嘉蔬署典簿显然都还记得教训,他们这次没敢再炫耀这些奇大之物,反而说些农耕技术。典簿道:“……臣等从海外汲取经验,总结出了套种之法。”
他们甚至拿出图纸来比划:“……您看,完全可以在一块田中,种上玉米、南瓜和大豆。玉米喜阳,又生得高,可以作遮阳之用。玉米之下,便可植喜阴的南瓜。玉米在上遮挡日光,南瓜在下庇护玉米的根系。另外,为增肥,还可种上大豆。这正是错落有致,三方互利。【2】”
朱厚照难得真心觉得不错:“你们确实用心了,都有赏。”
上林苑辛劳这么些年,不就是为了这个字,当即感恩戴德,接着就欢天喜地地退下了。
广袤的田野中,他们二人漫步。
朱厚照又问月池:“这些良种农技的推广如何?”
月池道:“目前还是在京郊试推。翰林院那边正在编戏作画、编顺口溜,已经写好了十来本,但部分还是书生气太重,被我打回去重改。鸿胪寺已经写出了三本菜谱,目前正在做最后的修改。等天气再暖和些,应该就可以大规模宣传。”
在良种还未全面推广时,李越就通过治农官推进农业发展,整肃漕粮运输体系,创造了未加赋而粮库足的奇迹,如今良种入世,畜牧发展,还有这么源源不断的关税补充,他们再也不用紧巴巴地过日子了!
月池似笑非笑道:“怎么,高兴得说不出话来了?”
朱厚照失笑,他拉着她的手:“难道你不高兴?”
月池道:“我当然高兴,只是,高兴之余又不免遗憾。这就是目前朝廷的所创造的极限了,未免,太低了些。”
朱厚照的笑意凝固在了脸上。
月池问道:“我知道,你不放心财权旁落,希望我能替你出谋划策。这自是应有之义,不过为了将来计,我也有个小小的请求,希望你答应。”
朱厚照漫不经心地捋了捋她的鬓发:“说来听听。”
月池道:“你该开经筵了。”心学问世,需要一个盛大的舞台。
舂锄扑扑趁春睛
你能叫心学明白,它该靠谁坐上第一把交椅吗?
“你见过蜂房吗?”月池看向他。
显然, 皇爷没见过,在李越入宫前,他甚至连豆子都分不清。在看到看到由正六边形组成的蜂房时, 他有些惊讶:“这是它们自己做出来的?”
月池道:“对。不管是构筑蜂房, 还是供养蜂后,不管是交配, 还是养育下一代,蜜蜂都凭天性支配,不计得失,不计生死,万众一心, 才有这样奇观。可人不一样,人是有意识的。很多时候他们会权衡利弊, 会放长线钓大鱼。这也是我在外头想发展技术,最终却走向失败的原因。”
朱厚照道:“你要是早显露身份,也不至于遭愚人冷待。万户的后人日思夜想东山再起,要是知道放走了你这条大鱼,不知该如何捶胸顿足。”
月池早已释然:“你我都心如明镜,这并非个人贤愚的问题,而是整个社会的走势趋于变态。一切都在为上层服务。无论是科举考试还是官场晋升, 选择的都是能为上而非为下做事的人;瓷器、首饰、丝绸等奢侈品的工艺登峰造极,而底层人赖以活命的农技、商贸却甚少有人关心。然而,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水势不稳, 船焉能驶远。新芽无法在盐碱地中自行萌芽, 外敌侵扰和农民起义动摇王朝的统治。正因如此, 才需要改革,以期风平浪静,绵延不绝。可惜,凡事有利有弊。民生改善了,财政窘境解决了,又出现了更为棘手的稳定问题。”
春雪仍在飘落。春日的白雪已经没有冬雪的声势浩大,寒气凛冽,它更像一朵朵小小的白梅,纷纷落着。朱厚照伸手接住一片雪花,晶莹剔透的六瓣晶体很快在他掌心融化,只留下微微的寒意。
他听到月池的声音,清晰地在料峭春寒中回响:“这不是掌控一条航线,就能解决的问题。白银在流入民间,未入彀中的人才在草野肆意生长,而已入彀中的人才正借权大肆揽财。这些都是您所不乐见的。”
她总能一下说到点子上,朱厚照道:“你既洞若观火,想来成竹在胸。”
月池哑然失笑:“成竹在胸不敢当,但确有一二浅见。”
“摆在您面前有三条路,第一条是洪武爷走过的路,用强大的权力来钳制人。很遗憾的是,人性经不起考验,官员自身都在动摇,怎么能指望以豁了口的刀去披荆斩棘。第二条是宣宗爷走过的路,以宦官作为天子的触手,来控制整个帝国的走向。但宦官本身承载着皇家的阴暗面,皇家的欲望加上太监的欲望,使得他们在与文官对垒上,天生处于道德的弱势,注定难以肩负重任。至于第三条,是我走过的路。”
朱厚照微讶,他的笑容在雪色天光下看来,带着种说不出的讥诮之意:“你走过的?”
月池指向了太仓的方向:“您已经看到了成效,不是吗?”
朱厚照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亦陷入沉思,只听她道:“官府的职责并非越小越好,恰恰与之相反,在这样庞大的帝国,小农小商渺如沧海一粟,如果没有官府的庇佑,一遇天灾人祸,就有破家之险。而公共事务却多如恒河沙数,如果没有官府的调度,光是日常运转,就能七颠八倒。治农官的下放,实际就是填补国朝在底层职责的空缺,发展农业,建立乡约,夺回齐民编户,保障赋税解运。事实证明,这样的尝试是明智的,我们还没有改变税制,太仓困窘的情况就大大改善。但很可惜,因着先天的不足,导致不管是向下管控,还是基层保障,朝廷都无法深入。”
朱厚照负手,傲然道:“以前是不成,可现在却未必。”
月池禁不住笑起来,她已经步入一个女子最美的年华,霞姿月韵,韶华胜极。就像一棵会开花的树,行人惊叹于她的美丽,可只有与她根系相连的另一棵树,才能读懂她的沧桑。那硕丽的花朵,是燃烧的火焰,更是沉重的叹息。
他道:“你觉得不妥?”
她揶揄道:“当然了,您现在是今非昔比,不仅能养活老虎豹子,还能养活一大批基层官僚。只是伴随着职责的扩张,除了官员队伍的膨胀,随之而来还有管理成本、沟通效率等一系列的问题。疆域广袤,事务繁多,还要悉决于上,这不是光砸钱就能解决的。您觉得,还能怎么变呢?”
朱厚照看向这里的农田,新的作物、新的农具、新的耕作之法,最后都能归结为四个字,他徐徐道:“新的技艺。”新的……能节省时间,缩短距离的技艺。
这四个字,如雷霆一般,震撼着月池的心扉。她等了这么多年,终于从他口中,等到了这句话。
她压下了翻滚的心绪:“您知道,为何我要带您来这儿吗?”
她看着他,一字一顿道:“我想让您亲眼看看,技艺发展是如何碰壁的。您以前没怎么见过上林苑监的人吧。这里官位最高的人,就是两个监正,只有五品。给您讲解的典簿,更是九品芝麻官。他们除了投钱问路外,难以有升迁之法,所以当我给他们递了一个机会之后,他们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努力完成我派下去的任务,只为博一个前程。如今他们做到了,可我除了银子之外,却给不了更多的东西。”
朱厚照显然不信:“你未免过谦了。”位列九卿,参与随事考成与遴选,她早已是大权在握。
月池摊手道:“我只是实话实话罢了。给名誉?夸一夸又不能当饭吃。给官位?这倒是不难,可把这些熟手升迁到其他职位去,谁又来继续从事后续研发,要是又培养新人,岂非白费功夫。要是因人而赐吧,我只要一打听,上林苑监的官员个个都想谋个清贵之职,不愿再和这些腌臜物打交道。而匠人们就更不用说了。他们拿到银子,就去买田供儿孙进学,一见到我就说,‘听说您在宣府有给军匠放籍的恩典,求您行行好,也赐了我们吧。’”
朱厚照心头巨震,月池似笑非笑道:“我记得我刚到端本宫时,您很讨厌读书。我们都知道是为什么,因为对您而言,读不读都一样,晋惠帝连‘何不食肉糜’都能说出口,不一样做万乘之尊。”
“……”三天两头翻旧账,他刚想顶嘴,就又为她的下一句话所摄,“明明干了没有意义的事,却被强压着非得去做,傻子才会去老老实实卖力气。皇上,您知道的,谁都不傻。”
朱厚照心中一阵钝痛,他从年幼就在不断打破束缚,可却似入了万山圈子里,一山放过一山拦,饶是心智坚毅如他,一时也不由觉得疲惫。特别是,他感觉都要熬出头了,她又才揭露这惨淡的真相。她是故意的,故意带他入套子,他千防万防,还是没防住……
月池挽住他的胳膊,她环顾四周,问道:“你看到了吗,外面的水冲了进来,把你的井破开了一个大口子,你是要垒起砖石,继续带着大家在里面坐井观天呢,还是跟我一起走出去?”
他们分明都站在旷野中,却好像真的能听到周围的水声。那是滔天的巨浪,在狂风的裹挟中撞击着井壁。山峰一样的巨浪,发出痛苦的嘶吼,接着又重重落下,摔成尘雾和碎末,可在下一刻,它又卷土重来。谁都不能叫它停歇。他不想承认,可又不得不承认,因为眼前这个人,他们已从桃花源中被拖了出来,卷入浩浩汤汤的洪流中。
朱厚照抓起她的手,狠狠咬下去。月池吃痛:“……你是在无能狂怒吗?”
他嘴唇殷红如血:“蜜蜂遵循天性,可人却只会逐利。不仅是下位者,上位者也一样。朕只会比其他人,更权衡利弊。”
月池缓缓笑开:“当然。要打破这样的壁垒,的确很难,可并非毫无办法。一是传奉官,不管宪宗爷行此举的目的是什么,可的确抬高了匠人的地位。”
朱厚照冷笑:“结果,很快就被文臣反扑,撵得一个渣都不剩。”
月池道:“因此,完全越开科举和儒学是不可能的,他们会不惜一切弄死我们俩。”
朱厚照道:“所以,你就想到了第二个办法,学政改革、科举改制?”
月池叹道:“可惜,操之过急,损兵折将。由外变内,阻力太深,由内而发,反而事半功倍。”
他终于明了了她那句开经筵的意思:“……心学。”
月池道:“天翻地覆,要师出有名;如臂使指,要更多人才;招贤纳士,就要拿出诚意。”
他忽而一笑:“朕的诚意厚薄,视你的诚意而定。”
月池不解:“你还想怎么样?”
朱厚照道:“你知道的,心学存在漏洞。人人皆可成圣,那谁才是至圣?”
月池心头一震,她道:“左右不过是那些套话。你听一听,做做表面功夫也就罢了,谁还敢硬逼你不成。”
朱厚照断然拒绝:“不,如若到了那时,还要做表面功夫,和今天又有何差别?”
月池一哽:“你应心知肚明,我曾多次去信,盼王先生能解决这一问题,可他实在是无能为力。事到如今,你总不能不让白银流进来吧。”
朱厚照失笑:“他当然解决不了。他是大文人真学者,一切依心而为。孔子能做上圣人的第一把交椅,朱熹经典被万人传颂,也都不是靠他们自个儿。”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心学荒途,理学独秀,这都是靠谁?
月池听见自己的心剧烈跳动,仿佛下一刻就要跃出来,她只听他道:“只有为政者才做得出这种事,抬出新偶像,替代旧偶像。而这世上只能有一尊偶像,不是新的夭折,就是旧的被打碎。而随之而来的倾轧,比大狱还要凶残百倍。”
月池垂眸,事到如今,蓬勃发展的心学和长期占据统治地位的理学,世俗儒学与精英儒学之间,必有一场血战。她也正是在与理学名臣刘健谈过后,惊觉到了该她出手的时候了。她不能看着他们吵得不可开交,打得头破血流,又陷入新一轮内耗。
他偏头笑道:“你能叫心学明白,它该靠谁坐上第一把交椅吗?”
黄沙百战穿金甲
她连贞筠都能够舍弃,何况是他……
月池深吸一口气:“无需我, 它也能明白这点,心学和理学一样,都是对儒学的发展, 一样强调忠君爱国。”
朱厚照断然道:“还不够。理学将圣人之言抬到人君之上。要是心学无力改变这点, 那么朕何必去冒动摇士林的风险?”
月池一时无言以对。他的心志太坚卓了,不论何时何地何事, 他的目标从来都没有动摇过的。他要权力,他要至高无上的权力。通过心学来获取人才,变革道路,说到底也是为了更好地掌权,既如此, 他又怎么可能在思想上给自己埋下隐患?
她要是生于此地,一定会因他的思虑周详而心生钦佩, 可她偏偏不是,她只感到窒息。政治系统为了自身的永远至上,正钳制着意识形态系统和经济系统的发展。而她依仗君权不断膨胀的本能,才走到今天。要想保留进步的火种,就不得不更加维护落后。他不会给她留一点儿缝隙,就像那次控制马六甲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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