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这些天整个关内到处都是弥漫着的云雾,哪里都是灰蒙蒙的,连带着土地也是灰黑之色。
焚烧之后,要把地翻一翻才能播种新粮。
季常做的就是这样的事情。
但是这样的事情他本来是不需要亲力亲为的。
毋庸置疑的是,季家发达了。
因为赵泗,因为那个被他捡回来又被他亲手送去服役出海的孩子。
他的亲孙子季成从小小的一个亭长一跃成为以议郎。
而且始皇帝还亲自给他们爷孙在咸阳城弄了一套大别野。
但是季常心里终究是过意不去,他选择了归乡居住。
说到底,他还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赵泗。
分别时想,归来了怕见,究其根本,还是一念之差,长达十几年的愧疚。
而这一日,正在田地里耕耘的季常,忽见骏马疾驰,一行气势不凡的骑士出现在自家地头。
有宫人骑卒从骏马之上下来,朝着自己一并走来。
季常的爵位不是很高,因此躬身行礼,对方亲切的扶住了季常。
“敢问这位老丈您可是季常呢?”
季常点了点头。
宫人脸上的笑容就因此更加谄媚了。
“王上有令,相召您入宫,请您跟我们走一趟吧。”
赵泗一定会滑跪认亲!
“我?”季常拍了拍自己的衣服,黢黑的手搓了几下搓不干净,有些无所适从。
“正是老丈您,请您跟我们走吧!”
宫人再次行礼,季常有心想要换一身衣服打扮一下,又害怕耽误了王命,嗫嚅片刻以后终究没有敢说话,径自跟着宫人入宫。
……
“陛下,季常已经带到了。”
宫殿之内,黔躬身开口。
“带进来吧。”始皇帝点了点头。
片刻,季常在黔的带领之下来到了宫殿之内,初一入内,季常就第一时间匍匐下来叩首。
“庶人季常,叩见陛下!”
季常没见过什么大人物,也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接触始皇帝,尽管知道自己捡来的赵泗已经成为了始皇帝最亲近的臣子,但内心之中依旧保持着对始皇帝的绝对敬畏。
“不用多礼,坐下来回话吧。”始皇帝摆了摆手。
季常不敢拒绝,端端正正的跪坐下来,将自己黢黑的手藏进袖子之中,头颅低垂,不敢直视,腰杆挺得笔直,正襟危坐,一动也不敢动。
也不敢主动开口,只得在这里静静的等待着始皇帝的问询。
“今日召您老人家入宫没甚么要紧,只是想问你一些事情,不用太过紧张。”始皇帝轻声开口,缓和了一下气氛。
“请陛下问询,我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季常恭敬的开口道。
“是这样的,我听说赵泗并非季家亲生所出,而是你抱养来的,是不是这样?”始皇帝开口问道。
“是的。”
提起来当年往事,季常有些沉默,还是确定了赵泗并非亲生的事实。
“当年是在哪里,如何捡到,事情可否说的详细一些呢?”始皇帝依旧温声。
季常闻声点了点头,陷入了回忆,时间过去的有些久了,季常年龄也大了,需要一定的时间。
良久,季常才缓缓开口。
“那应该是二十多年前的冬天了,那个时候我因功而为乡中里正,照例去巡视乡人,巡视乡人过后,已经天色晦暗,那时候天上还飘着大雪,我赶着在天黑前回家。
路上没甚么人,就我一个人在赶路,顺着官道走到村口的时候,忽然听到孩童笑声,我闻着声音去看,只见一个白白净净的孩童正蹲在树下避雪,我见这孩童就孤身一人,父母又不在身边,如此大雪,时间久了,恐被冻死了去,于是引着孩童回家取暖。”季常开口说道。
“你捡着赵泗的时候他穿着是什么样的?身上有什么东西么?”始皇帝沉默的听了一会忽然开口问道。
季常顿了一下思索片刻后开口道:“丝衣木棉,这孩子身上穿的衣服是上好的丝衣,里头填的是木棉,我还记着嘞,后来这孩子长大衣服不合身,就给季成穿了。”
始皇帝点了点头捕捉到一个关键线索继续问道:“那赵泗身上带的可有甚么东西?”
“有的,有的。”季常想了一下开口说道。
“有一个木牌,不知道是甚么木头,看起来挺名贵,上面刻着一个赵字,后面画的东西稀奇古怪,我听人说是祈福牌,就一直给他带着,从来不离身,除此之外,他腰间还系有一个玉佩,看起来也颇为不凡。”季常想了一下开口说道。
始皇帝顿住,捕捉到了关键信息点。
木牌,祈福。
玉佩!
木牌始皇帝知道,也见过,只不过当时只是潦草看了两眼,却忽略了一件事,一个寻常的木牌谁会闲的没事一直保留?
如果是祈福那逻辑就比较通顺了。
知道是祈福用的,就可以通过花纹格式找到对应的地点。
要知道现在的大秦才刚刚统一,各地风俗习惯完全不同,至于天下各地祈福的方式那就更不必说了。
同一个国家之内还会因为地区不同而祭祀习俗信仰大相径庭呢。
另外一个就是……
玉佩!
“木牌朕见过,玉佩呢?”始皇帝开口问道。
“当了……”季常沉默了一下。
“赵泗五岁那年,我入山打猎被熊瞎子伤了身子,医者说我活不成了,但家中有两个孺子,我实在放心不下,家中钱财耗尽,我才侥幸吊住半条命,后来还得使钱,我却无能为力了,我只能挨着,赵泗许是见我没药吃,第二天自己从外面带药回来,我细问才知道,他自己将玉佩当出去了,因此才有了我开方讨药的钱财。”季常说到这里有些羞愧的低下了脑袋。
“伤到哪里了?这般重?”始皇帝开口问道。
季常默默的掀开了自己的衣服,肚子之上一条长若蜈蚣的疤痕看起来触目惊心。
“熊瞎子一巴掌下来肚子就烂了,肠子都流出来了,我亲眼看着同行的乡人赶走熊瞎子,帮我把肠子放进肚子里抬回家去的。”季常开口说道。
始皇帝愣了一下,他自然不是没有常识。
这真难怪医者说活不长了。
别说医者了,任何一个正常人肠子都流出来了,恐怕都活不成了。
始皇帝看了一眼,也确实有够命大的,这种伤势,几乎是百分之百的死亡率了,能够转危为安几乎是一场不可复制的奇迹。
“玉佩当到了哪里?当给了谁?”始皇帝复又开口说道。
“是齐地来的商贾,说是姓崔,后来走了,再想赎赎不回来了。”季常脸上带着遗憾。
“姓崔?可还知道的更仔细一些?”始皇帝开口问道。
“不知道了,是赵泗去当的,我问了他才说的。”季常摇了摇头。
姓崔,齐地?始皇帝想了想,齐地又有几个姓崔的呢?
有倒是有一个,不过已经被灭了,家产也已经充公了。
财货还在宫内封存呢,始皇帝还记得抄家崔家获得了将近两年的赋税总额之时的震撼。
不会是这个崔吧?
始皇帝沉吟片刻开口相召宫人。
“去府库去寻崔家封存下来的玉佩,找到以后一并呈上。”
黔躬身领命。
“赵泗被老人家捡到的时候到底几岁了,您可记得真切?”始皇帝想了一下又开口问道。
“这种事情又怎么好说的准呢?赵泗这孩子是捡来的,谁也不知道是几时生的,我只觉得他和乡中两岁孩童相仿,因此只当他两岁罢,后来这孩子长成颇快,身高体力都比寻常孩童要壮许多,我想当时恐怕这孩子是没两岁的,但已经认了,也就因此将错就错了。”季常想了一下开口说道。
这玩意,谁说得准?赵泗被捡到的时候身上又没有出生证明。
始皇帝眼前一亮:“赵泗长成颇快?”
季常点了点头开口道:“是嘞,但我捡回去一年,都长的快和五岁娃娃一般嘞,四岁的时候已经仿若八岁孩童,故而乡人常不以他年幼,不仅长得快,力气还大嘞,八岁那年气力都快比得上十五六岁的小伙子了。”
始皇帝闻言眼前一亮。
哦,原来赵泗被捡到才两岁并不确定啊。
这家伙……
眼前一亮个鬼啊,始皇帝甚至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的心情居然莫名的又有了一些期待了。
嗯?
又闲谈许久,了解了一些赵泗的生活细节以后,黔才带着宫人将崔家被抄来的财产之中的玉佩甄选出来。
几个宫人抬着满满两个大箱子来到宫殿之中,打开箱子,里面满满当当的都是玉佩。
始皇帝额头微跳……
再怎么看这崔家死的都不冤啊……
光是装饰用的玉佩一个崔家都能凑出来两箱子。
“陛下,崔家抄来的玉佩都在这里了。”黔躬身复命。
“还请老先生仔细甄别一二。”始皇帝闻声开口。
季常看着面前满满当当两箱子玉佩有些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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