譬如他的童年,他在船上的经历,在扶桑的经过,环游世界遇见的种种事情。
扶苏以前就知道这些,现在只不过是听的更细致了,他想了解更多细节。
但是对于始皇帝而言,细节他也早就听赵泗讲故事一般的说过了,现在不过是再听一遍。
但同样的事情,一样的经过,因为心境的不同,再听却有着不一样的感觉。
譬如以前赵泗所讲之时,始皇帝在意的是海外的波澜壮阔和广袤的土地以及全新的世界。
而现在再听,却开始觉得自己的好圣孙真是平白遭受了好大的苦楚,依旧是波澜壮阔,但心里的慈悲软了一块,一些赵泗略过的凶险,竟让始皇帝生出几分没来由的感慨。
以前听说赵泗力排众议,夺船归来心里觉得不错,大秦果有忠义之士。
而如今却只剩下。
还好……回来了。
“你久长于外,以前是我的疏忽才使你流落民间,如今已经身世清晰,且先搬去我的府邸居住如何?待你日后成婚,孤再给你添置府邸……”
说着说着,又说到了赵泗住房的问题上。
赵泗是扶苏的孩子,现在也没有成婚。
扶苏本能的愧疚想让他更多的弥补一些亏欠的亲情,于情于理,赵泗作为扶苏的孩子都应该和家人住在一块而不是另启门墙。
这是合情合理的要求,可是落在赵泗这里却终究有些奇怪。
他肯定是不想和扶苏住一块的,毕竟他还没完全消化这个消息,他和扶苏没啥感情基础,再加上扶苏一大家子人也不少,儿子孙子外加一堆媳妇,自己初来乍到,鬼知道会面对多少事情?
还不如自己一个人住来的爽利……
去了万一再来点什么狗血剧情,嘲讽一下自己私生子的身份什么的。
“这……我……”赵泗张了张嘴,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如何拒绝扶苏这个合理的请求。
赵泗要是完婚了还可以名正言顺的拒绝,但他现在没有完婚。
“另搬府邸倒也不必了,日后居于宫中旧阁即是。”始皇帝适时开口打断了扶苏的话语。
开玩笑,让自己的好圣孙搬过去跟扶苏一块住。
怎么可能?
当然是住在宫中更为合适。
始皇帝说的可谓是顺理成章。
始皇帝倒没想恁多事情,只是觉得赵泗一个成年男子,这么多年都没和扶苏的家人相处过,作为一个外来者陡然进入,繁杂的事情一点都不会少,而这小子的性格始皇帝又门清……
可接下来总归是要让赵泗认祖归宗收录宗室的,赵泗又没有成家,一个人住总显得有些不被接受,那倒不如搬到宫里住了。
当然,始皇帝的心中或许也夹杂了一些其他的心思,但这却是一时之间难以察觉的事情。
“你去告诉宗室,请宗室族老来辩明身份,既然身世已经明了,也该尽快的告慰祖宗,不使泗儿流落于外,尽快的收录宗墙,改姓归嬴,认祖归宗。”始皇帝略过了赵泗住哪里的话题开口说道。
让赵泗认祖归宗,改姓归嬴,反倒是成了现在最迫切的大事。
接下来肯定会引起来一番轰动,牵扯出来一大堆事情,但这些都不重要,这种事情更没必要遮遮掩掩。
不过认祖归宗这事不是始皇帝一个人说了算的。
涉及宗室之事,宗室族人都有一定的发言权。
不过证据链摆在那里,赵泗的身份可以说是板上钉钉,接下来无非就是按照流程由族老核验考证,滴血认亲,收录宗墙,祭拜先祖,认祖归宗,然后把赵泗的名字写在族谱传承之上。
是的,滴血认亲……
是有这么一个狗血剧情必备的流程的。
当然,说滴血认亲并不合适。
古代的滴血认亲分为两种。
一种曰滴骨法,一种曰合血法。
滴骨法是指将活人的血滴在死人的骨头上,观察是否渗入,如能渗入则表示有父母子女兄弟等血统关系。
合血法是指双方都是活人时,将两人刺出的血滴在器皿内,看是否凝为一体,如凝为一体就说明存在亲子兄弟关系。
合血法就是影视剧情之中常见的滴血认亲,但是现在使用的多为滴骨之法。
因为需要惊动亲人尸骨,所以这种方法如果不是逻辑链已经敲定,证据已经确凿,轻易绝对不会使用,故而这个时代也并未泛滥。
准肯定是不准的,科学依据也没有。
只是古人坚定的相信祖宗一定能够辩明自己的血脉,同时因为需要请出祖宗骸骨的原因,因此没有十足的证据通常不会有人使用,故而反倒使得这种方法被人深信不疑,奉为圭臬。
然而骨头本就疏密,更不用说死人的骨头,血滴进去没有不能渗透的道理。
关于滴血认亲,《南史》就记录了一件轶事。
南朝梁武帝萧衍之子萧综因为流言怀疑自己并非亲生,而是海昏侯之子,故而偷偷把海昏侯的骨头刨出来滴血认亲,果真能够渗入其中,因此将信将疑,后又杀了自己的亲生儿子,用自己的血在儿子的尸骨进行试验,血液仍能渗入骨中,于是深信不疑。
因此萧综认定自己是海昏侯之子,因此而投奔北魏,并且为海昏侯守孝三年。
是不是不好说,但是行动力很显然是拉满了。
而赵泗这种情况比较特殊,再加上证据链也已经完整,很显然也是要经历一番在这个时代被奉为圭臬的滴血融骨的考核的。
赵泗竟然是长公子的孩子?
一顿晚饭,吃了快半个时辰才算勉强结束。
但三代同堂,尚且有许多话题。
赵泗到底是有些不适应的,不过始皇帝和扶苏看样子角色转变很快,谈话言语之间,没有一丝一毫尴尬,尽管现在的赵泗还未被收录宗室族墙之上。
“父皇,瑛女……赵樱终究是泗儿的母亲,赵歇也终究是泗儿的亲舅舅,赵国宗室之乱……”扶苏见气氛不错,终究是将憋了半天的事情提了出来。
如果片面的说扶苏过度仁慈是不恰当的。
要知道扶苏镇守陇西的时候,可从未使用过怀柔政策。
不仅如此,陇西的开阔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长城的修建更是需要数不清的劳役,扶苏从未表现出有半点仁慈软弱之相。
他的仁慈针对的是和自己有关系的人。
亲人,部下,兄弟姐妹。
扶苏严格意义上算是一个标准的贵族,和这个时代大多数贵族一样,对和自己无关的人,扶苏心里是没有太多仁慈可言的。
始皇帝闻声皱了皱眉头,脸上的笑容缓缓淡去。
虽然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始皇帝也不可能不管不问真就把赵国宗室屠戮殆尽,但是这话从扶苏嘴里提出来始皇帝就没那么开心。
尤其是在这种不恰当的时候。
赵歇再怎么说也是叛乱,始皇帝平心而论也不希望赵泗跟母族扯上太多关系,因此在这个时候提起来也就显得颇为扫兴了。
不过自家的好圣孙终究就在身旁,正如扶苏所说,赵樱到底是赵泗的母亲,而赵歇终究是赵泗的舅舅,因此始皇帝倒也没有把话说绝,只是看向赵泗,等待赵泗表态。
“一切全凭陛下做主。”赵泗看气氛略微有些僵持挠了挠头。
赵泗大约是懂扶苏和始皇帝的父子关系为何那么僵化了。
扶苏似乎对自己的父亲有一种深深的怀疑?甚至于笃定自己的父亲是心狠手辣之辈?
站在赵泗的视角上来看,始皇帝没有任何道理杀掉赵竭和赵樱,也就是自己名义上的舅舅和母亲。
没必要啊,赵国宗室都全被捉到咸阳,生活在始皇帝的眼皮子底下。
始皇帝又何必把赵国宗室屠戮殆尽,干这种天怒人怨的事情?
扶苏提这一嘴明显就是多余好吧……
站在赵泗的角度,始皇帝从未滥杀有功之人,亦没有大肆屠戮,对臣子负责,愿意给臣子背锅,容人之量还大,除了确实不把屁民当人这一点之外,始皇帝在赵泗心中的形象很好。
但经过赵泗的观察,赵泗总觉得扶苏内心深处总有一股对始皇帝深深的恐惧和不信任?
赵泗不敢肯定自己看到的始皇帝就是最真实的,毕竟自己回到秦国的时候始皇帝已经是暮年时期。
也正因为如此,赵泗反倒是升起来几分好奇,在扶苏的成长经历中,始皇帝究竟是做了什么,才让扶苏对始皇帝产生了如此剧烈的不信任之感。
父子关系,又到底因为什么走到这一步?以至于扶苏宁愿相信胡亥的伪诏真的是出自自己的父皇之手。
赵泗一如既往全凭始皇帝做主的回答让始皇帝心情好了几分。
好大儿和好圣孙终究是不同的。
始皇帝因此颔首撇了一眼扶苏:“此事朕自有计较,你无需多言,天色已晚,你且退下吧。”
始皇帝摆了摆手赶人,想让扶苏在自己面前消失。
扶苏倒还是习以为常了,他很多时候和始皇帝说话不是为了提建议,而是为了表明自己的态度,主要是就算他提建议始皇帝也不会听。
赶人就赶人吧,扶苏习惯的起身整理衣冠,尔后看向赵泗开口道:“你我父子长久未见,日后多往家中来。”
赵泗点了点头,扶苏说罢径自躬身告退。
徒留下始皇帝看向赵泗大眼瞪小眼,赵泗今日接受的信息冲击明显有点多了,他自己也需要时间仔细捋一捋这些事情,见自己突然多出来的爹已经走了,因此也打算起身告退。
“陛下,天色已晚,臣……”
“唤朕甚么?”始皇帝一个战略性后仰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家的乖孙。
“叫顺嘴了……”赵泗挠了挠头略显尴尬。
心里想着滑跪,可是真的事到临头,赵泗虽然不抵触,也需要一段时间适应。
“以后在宫内不计君臣,只计祖孙……”始皇帝看着赵泗的贼笑点了点头。
或许是心理因素,本就看赵泗这小子顺眼,现在更顺眼了,以至于哪怕是贼笑,都有一种憨态可掬之感。
“这,孙儿……”赵泗本来想说孙儿知道了,愣是僵在那里半天也拧巴不出来。
有点尬,说实话。
“这,我……孙儿……天黑了……”赵泗憋了半天差点丧失了语言能力,迫不及待的想要自己一个人呆一会好让自己尽快的接受这一切。
越渴望的人越是事到临头才越畏畏缩缩,赵泗上辈子是个孤儿,这辈子也是,他内心深处自然是渴望亲情的,可是真的砸到了面前,多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亲人,却有些战战兢兢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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