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皇帝是能看得清楚的……
眼下的大秦,还有什么立功的地方呢?
北疆不用想了,韩信一仗打的太漂亮了,基本上十年之内不用考虑北疆还有什么战功。
南越?任嚣加赵佗已经将南越治理的差不多了。
内部的动乱平定,六国余孽也已经被彻底消灭。
打仗?还上哪里打?
就算打起来最多也就是小规模战争,而大秦需要通过战争来改变困境的人有多少?
百万?或者是几百万?乃至于更多?
四方平定也意味着,上升的渠道不再广泛的同时黎庶却依旧面临着随时可能失去一切的风险,其背后意味着什么可想而知。
秦法可是以小罪而重责著称的。
以前的始皇帝看得到,但他不在乎,或者说只能不在乎。
他的身体太差了,生命的流逝对他来说太过明显,然而越是知道自己即将走向生命尽头,越是想要做更多的事情。
而现在,在和赵泗朝夕相处之中,始皇帝也潜移默化的发生了一些改变。
最关键的就是,活的久了,很多事情,也就可以慢慢来了。
接班人有指望了,很多事情也就不用急了。
有能够延续自己意志的储君,事情就可以分成两代人去做,没必要再动用透支大秦国运的手段来强行贯彻自己的意志。
而今大秦之局面,因为各地动乱,地方百姓被裹挟,更因此株连不知多少黎庶,牵扯的人口上百万之广,叛乱虽然平定了,但是这些人如何处理却也是一个问题。
更不用说,中间地方动乱的时候,行政瘫痪,地方自决的情况下,又诞生了多少冤假错案……
还像以前一样,让他们成为隶臣妾,终身为大秦服役么?
强行把他们变成官奴,然后驱使他们去耕种,修桥铺路,也能够恢复地方生态,但是这样……真的好么?
赵泗眼珠转动,李斯却笑着看向赵泗开口说道:“还是太孙殿下先说吧。”
赵泗闻声倒也没有谦让,直接开口。
“大赦天下,并非不可。”
“但是在此之前,我觉得应该先确定,究竟谁拥有特赦的权利,这一点很关键。”赵泗开口说道。
赦免权!
始皇帝在一统天下以后下诏不可行赦,什么意思呢,即任何人不得私自对罪犯进行赦免。
为什么会下这样的诏?说白了就是在此之前,高官,大贵族,是有特赦权的。
若赦免权仅独属于君王,始皇帝又何必给自己画地为牢?
“那自然只能由陛下行赦!”李斯笑着开口。
天子犯法于庶人同罪,和法家绝对没有半毛钱关系。
法家,本身就是为君主服务的。
即君王特权。
贵族高官有赦免权,不行,但是皇帝可以有。
法家的最高目的是唯有君王可以独立于律法之外,而法,是君王的武器,却并非君主的囚笼。
这一点,很关键,李斯不会反对始皇帝有特赦权,所有法家的人都不会反对。
相反,儒家才会反对。
因为儒家认为礼法规矩,是所有人都应该遵守的,哪怕天子也不例外。
始皇帝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赵泗闻声继续开口。
“既然行赦之权已经确定,那就可以继续下一个问题了。”
“我独不问该赦何人,我只问何人不能赦。”
“无辜者很多,但其中也不欠缺真正天怒人怨之人。
一个人是因为被邻居牵连而受了无妄之灾才进了牢狱,可是另一个人却因为谋逆刺杀陛下才判决死刑,难道他们两个都能赦免么?
一个人是因为犯下盗窃的罪行才被发配为劳役,而另一个人却因为杀人灭口即将处死,大赦天下,杀人灭口的人渣就得以能活命么?
倘若只一句大赦天下,人人即可无罪,这样一来,犯下严重罪责,受万人谴责的人得不到真正的惩处,难免会使人心生乱。
同时,大赦天下,可以赦,但绝不可以依为常例,更不能固定多久赦免一次,如此一来难免就会被人钻空子,更免不了多用滥用。
倘若隔三差五就赦免一次,人们难免失去了对律法的敬畏,也就会因此目无法纪。
我觉得只有确定好这些东西以后,才可以再提大赦天下之事。”
赵泗开口看向始皇帝,果见始皇帝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赵泗心头一喜……
看样子自己的开诚布公还是有效果的。
最起码始皇帝是真的没以前那么着急了。
说白了,从速通玩家,变成了沉浸式享受玩家。
这是一个很好的转变!
八恶不赦,始皇帝的小傲娇。
“大赦天下啊……”始皇帝沉吟着开口。
“一旦颁布,有罪之人难免得不到应该有的惩处,如此一来,依旧会败坏律法制度,而使人心不够敬畏。”始皇帝轻轻扣动着案几。
始皇帝懂赵泗提出的特赦权,以及特赦对象的意思,只是往前数几百年,大秦皆以律法治国,严谨惯了,而偏偏大赦又是面对天下,并非仅仅针对某个个体和小群体。
凡面相普罗大众的事情,影响必然极大,因此始皇帝一时之间还是有些犹豫不决。
在始皇帝眼中好坏很分明。
好处是可以施恩于天下,快速让人心安定下来。
坏处就是皇帝的权利破坏了律法的威严和公信力,律法的威慑性降低。
当下确实是利大于弊的,这是毋庸置疑。
因为当今叛乱初定,绝大部分受益于大赦天下的是被迫牵连裹挟的庶人。
而且地方生态急需恢复,同时在这场叛乱之中,六国余孽死了很多,他们的田地和财产都被政府彻底清算。
田地不用说,必然是分给自耕农去耕种的,去兼并,分田地,灭豪强贵胄,本来就是始皇帝颁布迁王陵令的初衷。
财产也需要地方生态恢复以后才有用武之地。
要分田的首要前提就是让他们从戴罪之身恢复成身世清白的自耕农。
有地了,也得有人种不是?
但是人不可只着眼于当下,而要放眼后世。
以后呢?这种局面可不多见,如果没有这种局面的情况下,大赦天下难道不是对律法权威的动摇么?
“大父果然是洞若观火,一眼看出其中关键。”赵泗顺嘴拍了个小马屁。
始皇帝闻声笑着点了点头。
这就是自家儿子和好圣孙的区别。
他如何看不出来赵泗对自己说的话还有意见,但赵泗不会如同扶苏一般自作聪明的说你是错的,我才是对的。
自家人商量问题,是为了寻求一个最佳的办法,而不是为了证明自己才是对的。
然而可悲的是,莫说始皇帝,便是后世天底下大多数家庭,似乎也都是总执着于对错和情绪的释放,而不在乎如何去解决问题,到最后只剩一地鸡毛。
“行了,朕方才想的是,朕开了这个口子,再亲手堵上,但你肯定不是如此想,说说你的看法。”始皇帝摆了摆手。
眼下的局面,实在是太多见了,一切百废待兴,而且民怨已经积压到了一定的程度,隶臣妾戴罪之身又多的数不胜数……
“其实凡事都有两面性……大父您认为大赦天下会动摇律法的威信,但我认为,大赦天下也是对司法执行错误的一种纠正。
而今天下,传讯只能以快马,用书信传讯,大父您想要了解什么大多数也只能通过卷宗,您只能通过卷宗看到一个郡县一共有多少罪犯,他们都犯了什么样的罪责,却很难知道官府是如何把他们抓获,又如何审讯出来的,就算知道了也不能通过卷宗窥见真假,不能确定其中有没有屈打成招,栽赃陷害,更甚者以私权而谋私,故意借律法以凌辱庶人。
律法颁布,倘若律法的执行者都能够严格按照律法行事,那天下自然也就谈不上有甚么危险,可是人终究有疏漏,有私欲……
李相,您能够保证天底下的罪犯都没有屈打成招么?”赵泗开口问道。
李斯闻言摇了摇头……
“这就是我所说的,以皇权来纠正基层官吏司法的错误啊。只要大赦天下用的好,那是有利无害的事情啊。”赵泗叹了一口气开口说道。
始皇帝闻言眼睛一亮,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看着在那侃侃而谈的赵泗开口问道:“那你来说说这大赦天下如何用好?”
“在我看来,无非严政苛政则多用,宽政仁政则少用。
吏治败坏则多用,吏治清明则少用。
同时在我看来,大赦天下只是一种缓和饿的手段,而不能真正的解决问题。
所以如果吏治败坏的时候,使用大赦天下的同时,也应该加紧时间来把问题解决掉,政治上有甚么错误也应该及时改正,而不是一味的依靠大赦天下来施恩于天下,而不去解决真正的问题。”赵泗开口说道。
说白了,大赦天下是用来提升皇帝的容错率的。
同时也是用来放缓矛盾的,但不能解决问题的根源。
而且这东西怎么用也是有讲究的。
宽政仁政,能不用就不用,政治条件宽松意味着诞生的民怨并不会太多,人心总体趋安,罪犯自然也不会太多,真正能被逮捕的肯定是犯了大案子的。
但是如果是苛政严政,如大秦这般就连路见不平都必须得拔刀相助,否则就要罚二甲的时代,那就很有使用大赦天下的必要了。
因为无辜者太多了,他们可能犯了法,但不一定真的有罪,甚至在株连并未完全消除的当下,有很大一部分罪犯完全是受了无妄之灾。
那这种时候就有使用大赦天下的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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