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善凑近一看, 才发现是个匠人在往马蹄上钉钉子。
再仔细看,不仅是钉钉子,还是把一块形状比照着马蹄打出来的铁块钉在上头。
那匠人察觉霍善的到来,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见明显是个富贵人家养出来的奶娃娃, 他便没说什么,继续把手头的长钉都钉了进去。
“它不疼吗?”
霍善忍不住问。
匠人不理他, 拍了拍钉好的马掌, 见没什么问题, 便把那抬高的马掌放了下去,让人把第二块“铁掌”也烧红了备用。
吩咐完了, 匠人开始处理第二只马掌, 几种工具轮番用上, 原本有些脏兮兮且并不平整的马掌竟被他修得光滑漂亮。
霍善眼睛睁得溜圆, 感觉像在看一种非常特别的表演。
既然对方不回答,他就自己多观察几眼。很快地, 他就发现那马儿并没有表现出半分痛苦,全程都很安分地任由匠人帮它修整马蹄。
看来是不疼的!
“让开一下。”那匠人终于对霍善说了句话。
霍善乖乖退开了, 但眼睛还是没挪开, 一眨不眨地看着那匠人把烧红的“铁掌”滋地一下贴合到马蹄上。却见那“铁掌”与马掌大小瞧着完全吻合,可见匠人打造“铁掌”时做工有多精细!
更稀奇的是,这通红的“铁掌”烙上去、空气中都飘荡起一股奇异的焦香了,那马儿居然还是没多大反应。
看来它们的马蹄真的不会疼!
霍善继续蹲回去看匠人叮叮咚咚地敲钉子, 用几枚长钉牢牢地把那“铁掌”钉到了马掌之上。
直至那马儿的四只马蹄都穿上了铁掌, 匠人才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霍善积极地帮对方收东西, 嘴里问道:“您给马儿钉的是什么?看起来很有意思!”为了不让对方马上走掉,霍善还积极地把自己抱出来的椰子送给对方解渴, 嘴里说道,“我没喝过的,您喝了再走!”
儋州人哪有缺他一个椰子的,这东西到了夏天到处都是。
不过霍善刚才很乖地没打扰他们干活,对他们也很有礼貌,没有人会讨厌这样的小孩儿。匠人接过霍善送的椰子,给他讲解起“铁掌”的妙处来。
这马蹄铁不仅可以保护马蹄,还能保护将士,堪称是战马必备品。
尤其是他们没多少地方可以养马,每一匹战马都是很重要的,所以每匹都得配上最适合他们的马蹄铁。
他当年在西夏战线给不少战马上过马蹄铁,如今服完役回来后没多少活干了,也就只有军使府上用得上他这门手艺。
没有人能抵御得了“想当年”的快乐,提到自己当年在边关上马蹄铁的事,匠人给霍善吹嘘了好一会。
霍善问:“那你们打那个西夏打赢了吗?”
霍善这么一问,就把匠人给问沉默了。
霍善惊奇:“难道输了?”
匠人说道:“没有输,我们赢了,还拿下了西夏的城池。”
霍善道:“那你为什么不高兴?”
匠人说道:“没过几年朝廷又把地还回去了。既然说还就还,那还让人去打仗做什么?”
霍善从没听过到手的城池还还回去这种咄咄怪事,他爹和他姨公地都还没打下来呢,已经想好该在那边置多少个郡,并且着手起郡名了!
难怪苏轼要骂他姨公呢,原来他们宋朝不兴开疆拓土的。
霍善道:“好怪!凭本事打下来的地方,为什么要还回去?”
匠人笑道:“这是‘新党’打下来的疆土,‘旧党’不仅不想要,还要怪我们打下城池惹怒了西夏才导致西夏不断扰边。我们听朝廷的命令打个仗,倒成我们的错了。”
旧党认为把城池还回去,西夏那边就会消停,结果西夏根本没有满足于大宋归还的几处城池,反而越来越猖狂了。
西夏与辽国哪个不是想趁着大宋皇帝年少、朝中人心不齐,找机会咬上一口?这种情况下哪怕拿着那些西夏城池当战场,也能免叫自家边境的百姓受战乱之苦!
只能说朝中那些公卿大臣只想着党争,根本没想到百姓。
这叫他们提起这些事怎么能不觉得可笑。
这些事有点超出小孩子的理解范围了,霍善当真是越听越迷糊,索性便不琢磨了。
他把匠人的工具一一拿起来看了个仔细,还挨个问人家都是做什么用的。
匠人喝着椰子水,有一搭没一搭地解答着霍善的疑问。
霍善把人家的修马蹄和钉马蹄铁的工具都研究明白了,又把目光放到那匹已经穿好“铁鞋子”的马儿上,只见那马不仅脚上穿了鞋,身上还穿着马鞍,马鞍上还垂下两只……踏脚用的地方?
比起马蹄铁的稀奇,这东西一看就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霍善继续发挥不懂就问的优秀品质,把自己不知道的东西问了个遍。
他本来就是个小孩子,不懂这些一点都不奇怪,众人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还是苏轼找了过来才知道,这小子似乎发现了可以薅回去给他爹的好东西。
苏轼好奇地问:“你家没这些东西?”
霍善道:“没见过!”
马鞍倒是有,只是相对简易而已,像这高高的鞍桥和垂下来的双马镫都是汉代没有的。听刚才那位匠人说,这些对骑兵而言都可有用呢!
苏轼倒是没研究过这些东西到底是何时起源的,见霍善已经凭自己的本事把东西都摸了个一清二楚,他也没再多事,只伸手抱起霍善回去蹭了昌化军使一顿接风宴。
虽然昌化军使准备的饭菜挺丰盛,但霍善还是觉得生蚝最好吃。
回去的路上,霍善还学李时珍摇头晃脑地背起了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吃过肥肥嫩嫩的生蚝,别的东西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苏轼深以为然。
直至回到住处后霍善弄出只大西瓜,他们立刻就忘记了什么沧海水巫山云。
苏过恰好去把刚搬进临时新居的日常什物给搬过来官舍这边,霍善两人便打算先把瓜切了。
霍善道:“一会我们把西瓜籽收拾起来,给阿过扔个‘种瓜包甜’让他种下去。听说这边一直到秋末都还很热,说不准你还能再吃一季西瓜!”
苏轼觉得这个主意妙极了。
要知道他们大宋这会儿其实也……没吃上西瓜。
至少苏轼本人没吃到过这种皮薄瓢红的西瓜。
西瓜正式走向千家万户,还是南宋以后的事。
霍善看着苏轼拿出洗净了的刀开始切西瓜,便在旁边给他背文天祥的《西瓜吟》:“拔出金佩刀,斫破苍玉瓶。千点红樱桃,一团黄水晶。下咽顿除烟火气,入齿便作冰雪声!”
由此可见,文天祥吃的瓜是黄瓤红籽的!
霍善和苏轼讨论起来:“不知是黄瓤的西瓜好吃还是红瓤的西瓜好吃。”
苏轼道:“应当是红瓤的好吃,毕竟瓜这东西肯定是更甜更好吃的才能一代代地传下去。”
霍善深以为然。
苏轼道:“这文天祥写的诗倒是挺不错,他是何人?”
这个问题霍善也问过李时珍,麻溜地给人苏轼介绍——
这也是你们的宋朝哦,不过是宋末的诗人兼将领,大宋到他们那会儿就亡啦!
你们大宋最后一位皇帝,就是在对面崖山跳海的,听说离儋州这边也不是很远,你得了空兴许可以去崖山走走。
诗人不是很兴那什么怀古的吗!
就是去逛逛名胜古迹,对过去的事指指点点!
苏轼:?????
你小子的时空观念很有问题啊,我去逛我们大宋未来的亡国之地叫什么怀古?
苏轼从未听过这么离谱的建议。
感觉手里的西瓜都不甜了。
不确定,得再吃一块看看。
苏过从外头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盘子里摆着硕果仅存的一片瓜,而霍善和苏轼两人都摊在那儿一动不动。
明显吃撑了。
苏过疑心之所以还给他剩了一片,兴许是他俩分赃不匀。
要是正好切出双数片,他们肯定一片不留全吃光。
事实证明苏过还是很了解他爹的,他爹不仅不认为只给他留一片瓜有多过分,见他回来以后还催他吃完去把西瓜籽给种下去。
争取今年他们能在儋州这边再吃一轮瓜!
苏过:“……”
苏过能怎么办,苏过只能在【种瓜包甜】的加持下种瓜去。
接下来这瓜估计也归他管了。
苏轼和霍善坐在廊下吹着夏日傍晚的凉风,看着苏过哼哧哼哧在园子里种瓜。
分明是很宁静祥和的景致,苏轼心里却不太宁静。
左右都没有人,苏轼便问霍善:“若是按照濒湖先生所说的来算,我们官家二十三四岁就驾崩了。如果能见到我们官家,你能把他治好吗?”
霍善道:“能不能治得见过再说,不过我们若是治不了,旁人应当也治不了。”他转头看向苏轼,“你有办法回你们的京师去吗?”
苏轼道:“我也不知道,试试看。明儿我就要给官家上谢表了,正好顺便给京师的熟人都写一封信。”
不管自己和当今陛下关系如何,天下频繁易主终归不是好事。
当初司马光和他弟等人决定还地给西夏,除了否决并打压新党一切成果,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们的皇帝实在太小了,真打起来后都不知该由谁来拿主意。
如今京师之中他的熟人虽不算太多,可真要算的话,他给他们官家赵煦当个两年多的老师,和宰辅中的章惇当过朋友、和枢密使曾布又是同年,一个两个分量都不小。
可惜曾布和章惇虽同是新党,关系却不算和睦,相互之间也悄然使了不少绊子。
打压走了旧党,新党之中自然也会出现争斗。
这就是苏轼最厌烦的地方。
也是他当初主动远离权力中枢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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