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宁生张策飞奔而归,将路遇官府查人之事对前桥说了。
“他们手中有您的画像!好在是易容后的男子装扮,不至太过相似,可眉眼间还是像的。”
前桥听得面色铁青,谁会用她的男装画像搜寻踪迹,简直显而易见——老月豺是神经病吧!他的仇人明明是太子,怎么非要和她过不去?被谁欺负了,就该找谁去报仇啊!
如今老月豺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吃定她,那些奉阴婆教徒最近又往来此处频繁,关于她的消息传到老月豺耳中,只是时间问题。
宁生只注意到她一人的画像,可那双豺眼几乎见过所有人,画像也未必只有一份,此地怕已无法安稳容身了。
“别愣着,把你们头发拆开,衣服也别穿得那么整齐。施克戎,动作要快,给他们加点改造。”
有人没反应过来:“改造什么?”
“我们不能一起行动,更不能在此地等着,否则碰上查问,连借口都不用找,直接会被列为重点怀疑对象。”前桥一边说,一边把自己的头发用布带包裹着盘起,“最好先出去躲躲,风头过了再回来集合,你们的打扮太引人注目了,一看就不是兴国男子。”
众人彼此打量着,心道兴国男子该是什么样?多数卷发,胡子拉碴,不修边幅。他们倒能把衣服穿得不伦不类,可一张张干净无须的“精修”脸,怎么才能野生起来?
梁穹稍一思索,带头蹲下,手捧灰泥搓散在掌心,往面上揉去,又从绾得一丝不苟的额发中扒拉下两撮毛,再抬头时,的确灰头土脸、狼狈十足。
人靠衣装,梁穹暗了一个色号后,再难找到光风霁月之感。众人一见此法有门,纷纷仿效,都不待施克戎出手,阳光大男孩便如雨后春笋蜕变为“土生土长”的兴国人。
作为高级易容师,施克戎无用武之地,便自己给自己找事儿做。他拿了根筷子在灶火中烧热,逮住离他最近的成璧,低声道了句“别动”。
成璧听话地不动,那热筷子沿头发攀爬,给成璧笔直的黑发上烫出几个急转弯,顺滑的发质肉眼可见地毛躁枯焦,一股臭味随着白烟扩散,惹得前桥掩鼻。
等等……易容归易容,不能祸祸人啊!施克戎难道和成璧有隙,在这儿公报私仇呢?
前桥欲喝止“暴行”,可众人见了成璧的新发型,竟然纷纷点头称赞。
“这样一来,的确像是兴人了!施大侠果真好手段!”
“……”
前桥的话咽了回去,她得承认,在黑兴国人这方面,自己的段位远远不够。可是玉树临风的小郎君怎么变成玉米须啦,救命啊,这成璧还能要吗?
众人不知她的惋惜之请,也纷纷手握筷子,自行“烫头”,直烫得臭烘烘、乱糟糟,扔到兴国街上足以大隐于市,拿个破碗就能无缝衔接莲花落为止。
烧热的筷子最终指向两位女子,前桥吓得连连摆手:“我们这样就可以了!兴国女子都是这副打扮来着,又没有那么丑!”桃蕊也点头不迭,逃过一劫。
接着只剩施克戎自己,大家用灼热的目光望着他,等发明烫头的“大聪明”有难同当,可施克戎竟放下筷子,打了一盆水加入药粉,将易容卸了,露出截然不同的原貌。
众人这才高呼上当。施克戎的脸是由前桥那张原画泥塑的,根本不用折腾头发,只要洗干净脸,完完全全就是另一个人了。
现在只有玉米须们付出惨痛代价,前桥也不知该夸他们执行力高,还是该嫌弃他们造型辣眼,令宁生和张策回到街口警戒,余下之人则分成体量较小的几组,分批次离开。
——
2
随着选秀开始,候选女子住进宫中等待遴选,敏都客栈不再一房难求。施克戎跑前跑后,在半个时辰内安排好众人新住处,回去见前桥时,她和桃蕊已换上不起眼的女装,手中拎着买菜的竹篮,俨然有敏都平民家女儿之态。
施克戎道:“这条街上还没有搜寻者,公卿和庶卿已住进旺福楼,罗公子和江公子在兴安客栈等候,属下这就送家主过去。”
三人即将动身离开,就在此时,宁生带着张策慌忙跑回,一进门就急道:“奴看官兵突然往这里来了!”
已经成功撤退大半人马,前桥还算镇定:“别慌,你和张策先走,去旺福楼,同庶卿他们汇合。”
宁生道:“家主先走,奴们殿后!”
“我扮成这样,应与画像上差别很大,不会被轻易认出的。”前桥道,“听话,你先过去,我走另一条路,随后就到。”
宁张两人只能听命离去,前桥匆匆辞别老妇,带着施克戎和桃蕊出门,刚转至街上,就目睹一队身穿铠甲之人被百姓带领,往她们来的巷子口走去。
那带路百姓的面孔前桥认得,正是前几日找过自己的奉阴婆信徒。幸好撤退及时,万一在那小巷子里迎头遇上,简直无处可避。
旺福楼与兴安客栈在一条街上的斜对位置,距离她们并不远,前桥本同宁生保持着距离,也向那个方向走去,可街上突然聚集了几组搜捕者,拿出画像盘问路人,还揪住了宁生和张策,与手中画像仔细对比。
货不对板,抬手放行,宁生逃过一劫,却把前桥看出一身冷汗。
桃蕊小声道:“家主,奴去看看他们手里的画,若当真不像,咱们就垂了头闯过去。”
“还是由我去吧。”
施克戎的新面孔比她更适合打探,不一会儿就将消息带回。
“他们的确有家主的画像,也有一张属下易容前的样貌。”他打量着前桥,忧心忡忡道,“虽然不同,却还留有相似之处,真不如就以男装打扮,属下给您粘上假髭须。”
现在烫成玉米人、贴胡子都来不及了。前桥只好避其锋芒,向反方向走。转过两条街后,搜捕之人只增无减,又有两人从不远处店内出来,似乎刚刚搜捕无果,正向她们所在处赶来。
前桥立即躲到施克戎身后,可这能躲到几时?她望向长街对面,三辆牛车刚刚驶过,后头一顶四人抬着的小轿,正悠悠跟着。
这是最近的掩体了,前桥快步跟上轿子,利用盲区将那两人视野卡住。
为分散敌人注意力,施克戎和桃蕊没有跟来,反而畏缩地留在原地,果然因形迹可疑被抓住盘问,没人注意到她。
前桥松了口气,可这口气还没等喘尽,又被提到胸前——牛车前竟然聚集了一队人,将运货牛车拦下,她身旁的轿子也被迫停住。
这下前桥困在当中,进退不得,两队搜捕者都在接近,可谓前有猛虎后有追兵。正当她无措之时,身旁轿帘微动,一张小巧的面庞从帘中探出,好奇地向拥堵处张望。
接着她就看到了前桥。意外让她微张双唇,露出一对儿兔牙。
“钱姑娘?”她不确定地看着前桥,“……是你吗?”
卯卯?!
敏都可真小,前桥来不及感慨,小声道:“快让我上去!”
——
3
卯卯见她火急火燎的模样,也不多问,直接下令落轿,待前桥坐到身旁,放下帘子挡住外面,好像多了一层结界,可脚步声还在逐渐接近。
前桥面色紧张,卯卯打量着她,小心道:“在躲什么人吗?”
“是,我稍后再给你解释。”
卯卯道:“不急,我们先离开此地,再说。”
她用兴语吩咐了跟轿的老者一句,轿子就被重新抬起,路过被盘查的牛车,还没走两步,就被人拦下。前桥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可那搜查者仅同跟轿老人对了几句话,就放任轿子离去。
前桥不知缘由,倒是有劫后余生之感。卯卯笑道:“你又去惩恶扬善了?这次惹了麻烦吗?我看那似乎不是官兵,是谁家的私卫?”
前桥抬起轿帘一角,看到街上散落着盘查之人,皱眉道:“你这轿子真好,竟然有免检资格。我恐怕一时半会儿下不去了,他们人多,我只能借你的轿子避避难。”
卯卯道:“你想避多久避多久,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嘛。你要去何处?上次想送你就没送成,这次可叫我逮着啦。”
她热情而亲切地看着前桥,轿外的老人突然讲了几句话,卯卯听了,将轻松的微笑收敛了:“听说他们有你的画像?”
前桥叹息着点头。卯卯连忙拿出右手边一个包裹,将其中迭放整齐的衣服抖开。
“你快把这个换上。”
那是一件点缀珠宝的祖母绿外衣,像是上年纪的贵妇钟爱的款式。在这非常关头,前桥没空问她听到什么消息,穿上衣服干嘛,只能听从安排,又取下格格不入的布巾丢到座位底下。
卯卯取下自己的发饰和耳饰,将那些闪着晶莹的东西插到前桥发间,打量了一会儿,又掏出怀中的口脂,用指甲挑了一些,抹在她唇上。
“前面有个不好对付的家伙,一会儿你不要讲话,让老金来就好。”
她话音刚落,轿子就停了下来,外面响起一阵嘈杂,随即又变成两人和善的交流。跟着轿子的那位老者应该就是卯卯口中的“老金”,似乎认识查验之人,两人交谈甚欢。
卯卯侧耳捕捉外面的动静,知道前桥听不懂,好心地给她翻译。
“老金问他要查什么,他说……一个蟊贼,偷了他主人的东西,躲起来了。”卯卯说到此处,压低声音道:“竟然是三殿下的人在找你,你怎么……怎么偷到他头上?”
“……”她哪知道啊。
卯卯见她迟疑,以为是一场误会:“外面那人是三殿下的家臣,是他亲口所言。难不成,他们搜捕的人不是你?”
前桥忙道:“是我……”
这下意外变成蟊贼,怎么也解释不清了,卯卯拍她的手安慰道:“好啦,没事了,他们说要放行啦。”
大概是看在卯卯的面子上,对方不再查验,她也柔柔地营业,对轿外之人道了句谢。轿子重新抬起,走了两步,却突然又被唤住。
“……糟糕。”
卯卯听着轿子外的动静,前桥则盯着她:“怎么了?”
“他说轿夫今日抬轿,似乎比往常更吃力,问里面除了我还有谁在。”
轿夫,怎么又是轿夫在拖后腿啊!卯卯的家长怎么就不能给她派几个靠谱的轿夫啊!
老金答了几句,可那人声音压低,已不像方才那般从容。前桥虽听不懂,却也知道这是怀疑的前兆,卯卯小声道:“不怕,我来对他说。”
她捏了捏前桥的手,让她放心,随后竟掀开帘布,大大方方露出自己和前桥的半截身子,与外面那人对视交谈。
斜照的夕阳从窗外透入,头一次让前桥感到坐立不安,但卯卯柔和的声音将忐忑化解一空,最终那人向她作揖,恭送轿子载着两人离去。
令人不安的嘈杂消失,卯卯道:“看来一时半会儿,我没法把你送回,你先到我家中避避吧。”
“卯卯,你到底是谁?你认得赵寿徵?”
卯卯瞪着眼睛看她,迟疑道:“嗯……不过,我很少连名带姓地称呼他。”
前桥此刻心情复杂,一方面觉得庆幸,卯卯是个有面子的,要不是遇见她,自己恐怕逃不脱了。可另一方面又在忐忑——卯卯和老月豺到底什么关系?这俩人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根本不像一路人啊!
“到啦。”
卯卯拍了拍她,掀开帘布。前桥向轿外望去,见宅邸门口横匾上写着“平国公府”四字,震惊地看着卯卯。
——
4
“平国公府?!这是你家?”
卯卯点头:“是我祖父传下来的封号。”
前桥一时失语。卯卯若是国公府小姐,认得老月豺当属情理之中,可上次被小恶霸刁难就太合理了,哪有这么狼狈的国公府小姐?
卯卯察觉到她的疑惑,叹息苦笑道:“你光看封号响亮,可随着家父辞世,这国公只是空壳子罢了。朱家三代单传,偏偏父亲去得又早,只留我一个独女。祖辈的功勋,到我为止了。”
轿子停在院中,卯卯下了轿,又去扶前桥,看着她上下风格截然不同的搭配,忍不住笑出声。
“我对林渠说你是我二姨母,来此参加节礼的,还好他没细看。”她顿了顿,又道,“那日跟随你的人,不知你来了我这儿,你要不要向他们报个平安?”
自然是要的。他们担心自己,自己又何尝不担心他们?如今自己在平国公府,上了卯卯的船,不管她和老月豺什么关系,都只能相信她的真诚。
前桥将地址告诉了卯卯,并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让靠谱之人送信。随后两人在厅房饮茶等候,前桥看着她家精美的室内陈设,终于藏不住心中疑惑。
“纵然是没有从前辉煌,可你还是国公府的小姐,上次怎会那么狼狈?”
她的问题让卯卯尴尬起来,咬着嘴唇道:“我说实话……你可别生气。”
“当然不会。”
“其实……那日欺骗秀女、让人将我围住的男子,我是认得的。”卯卯斟酌着用词,似乎难以启齿,“不光认得,他还同我沾亲带故——唉,我不卖关子了,那人正是我表哥。”
“啊?!”
前桥怀疑自己听错了。表哥是什么鬼?
“我父亲去的早,母亲常与舅舅家来往,而后他们一家搬到敏都,母亲经常邀表哥来家中玩,待他俨如己出。他能如此无法无天,正有我母亲纵容的缘故。”卯卯解释道,“那日我无意中撞见表哥恶行,派轿夫去舅舅家告状,他们却被母亲留住盘问,这才没及时找我。
“后来我表哥鼻青脸肿地回了家,母亲还去看望,她一定知道我当时在场,却只叮嘱我最近谨言慎行,不要惹是生非。”
前桥闻之哭笑不得,合着见义勇为者和耍流氓者是一家人?还好卯卯的母亲关键时刻向着女儿,压着此事不提,不然他们还要把流氓被打的账算到卯卯头上。
“没想到吧?我竟与这么坏的一个人是亲戚。”
“亲戚嘛,”前桥道,“本来就不是你能选择的。”
卯卯垂头,感念地一笑:“谢谢。话说你是怎么招惹到三殿下呢?林大人说你偷了东西,到底是什么东西?”
“偷了什么,大概是他的面子或者尊严吧。”前桥冷笑道,“我一分钱也没拿他的,反而被他害得差点死掉。”
卯卯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前桥警惕道:“你同那个三殿下,关系好吗?”
“幼时就相识了,谈不上好或者不好。”
“若是从小到大的朋友,我就不说他坏话了。”
卯卯忙道:“别!你还是说吧,我想听,特别想。”
前桥也不能尽说真相,只能把自己手腕上未愈的毒疮给她看。已经猜到卯卯会惊讶,却不料她瞪大眼睛道:“这是……‘十二寸玉’?你中毒了?”
前桥一愣:“你知道这毒叫什么?”
“‘十二寸玉’,是禁中的毒药,我小时见过这个毒疮,也听祖母讲过一些。”卯卯严肃道,“这药只有被处极刑才能使用,你是怎么中毒的?”
“……多亏那个三殿下。”前桥咬牙道,“你还记得那日初见时,跟在我身后的两个男子吗?赵寿徵看上了其中一个,便给我下毒,用解药胁迫他……”
卯卯一边听,一边震惊:“我竟不知,三殿下好男风到这等地步……你中毒几日了?听闻这毒若无解药,七日即会发作。”
前桥眼前一亮:“你有解药?”卯卯摇头:“没有……”
唉,这答案也不出意料,前桥现在都看开了,安慰她道:“我中毒快一个月了。放心吧,虽不能根除,但我找到了抑制毒性的方法,性命可以无忧。”
“三殿下果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卯卯不知为何,一个劲儿哀叹,“和我表哥相比,又好到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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