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庭萱和郑四海对视一眼,终于开了门,却是要离开了。郑四海离开前对着傅瑜歉声道:“我今日事情颇多,怕是不能与你们尽兴了,你且和六郎在这里好吃好喝的,饭钱都算在我头上便好了。”
他走到廊上,又转过身来,指着桌上还剩大半坛子的酒道:“这坛子酒本来也是送给你们的,你们切记勿要多喝,起码最少也得剩下半坛子酒。”
傅瑜忙应了,见着郑四海跟在卢庭萱的身后匆匆地下了楼,他回身关上房门,走到窗前,正好看见宝来楼前停了一辆装饰十分奢华却又眼熟的马车,正是卫国公郑家的。
一个红色的人影翩然地从宝来楼里头飞了出来,直直地跨上了那马车,这动作干脆利落,带的一股豪爽之气,直叫街旁的众人也暗暗佩服这女子,她身后跟来的却是一袭蓝衫的郑四海,他站在空地上四处张望了下,最后还是跨上了小厮签来的那匹白马,而后便走远了。
看来是当真有急事了。傅瑜暗想,心中虽有些失落郑四海离去这接风宴便办不成了,可他看看已经趴在一旁的窗台上发出浅浅鼾声的王犬韬,终是揉了揉眉毛,叫那小二哥端来了一碗醒酒茶。
喂着已经有些迷迷糊糊的王犬韬喝下了醒酒茶,没过一会儿便见着王犬韬眼睛慢慢地有神了起来,傅瑜心中舒了口气,对他道:“六郎,你且在这儿坐坐,吹吹风,醒醒酒,等会儿我来了咱们便把你今天推荐的那三道主菜给吃了。”
毕竟是王犬韬千挑万选的,想来滋味一定不错。再说了他们今日已经逃了课了,纵然明天便是休沐日,也不能就这么回去,免得白白逃了一次课却什么也没吃。王犬韬猛然一惊,似乎是才意识到郑四海已经走了,他问傅瑜:“二郎要干什么去?”
傅瑜打开门,潇洒地扔下一句:“出恭!”便不见了身影。
待得傅瑜从五谷轮回之所出来,只觉得浑身通畅,便连刚刚被烈酒熏得有些微醉的大脑也清醒了不少,他净了手,又回到二楼包厢,却见方才还软绵绵一脸迷糊之色的王犬韬此时正站起来往窗外望。这窗子是大敞开的,窗台也有些矮,再加上王犬韬体型颇壮,他这么一探出头去,整个窗户便被他一个人堵住了,显得整个人上半身都要掉出去了,傅瑜见此情形吓得顿时出了一身冷汗,他三两步跑到王犬韬身后,一把抱住了他那略显肥而又柔软的腰,大声道:“六郎!你莫要想不开啊!”
王犬韬虽比傅瑜壮的多,力气却比不得自小练武的傅瑜,一下子便被他拉了下来,而后两人一起跌落在地上,傅瑜“哎哟”了一声,被王犬韬的身体压得浑身一颤,他回头,正见门前端着菜进来的小二哥一脸惊诧,神情奇怪的望着他们。
傅瑜有些疑惑,大声道:“别楞着了,快帮我按住他!”
王犬韬却挣扎着想要从地上爬起来,他边动边道:“有急事!唉呀……不是这么回事……”
屋内顿时一片兵荒马乱。
待得最后三人平静下来,王犬韬拉着傅瑜往窗前一站,而后脸上便露出一抹奇怪的神情来,似窘迫,又似羞愧。
傅瑜不解,但还是看向了窗外,正见宝来楼大门的一侧,正对着他们的窗外里里外外围了一圈人,大约有二十多人的模样,其中还有十二三个着白衣的书生,见他们探出头来,众人皆是一脸愤怒的看着他们指指点点。
隐约的,傅瑜听到楼下的几个书生大声道:“楼上……窗户……掉下来……”
傅瑜一乐,疑惑道:“难道你刚才自杀被他们看见了便跑来凑热闹,这会儿见你不自杀了又觉得你骗人,所以才对着我们的窗口指指点点?”
王犬韬白净的脸上涨的通红,他满脸窘迫,吱吱唔唔着道:“你看见方才在那里摆字画的书生了没?”
傅瑜顺着记忆中的方向望去,才见的方才跪坐在那里摆卖书画的书生仍跪坐在那里,不过他这时并没有和方才一样盘着腿打坐,而是手中拿了笔正在一张有些花了的纸上作画。
傅瑜听见王犬韬道:“方才我不小心将手中拿着的碗掉了下去,正好砸中了那书生的画。”
傅瑜心中憋了一口气,他愣愣道:“你可真会扔。”说着便拉着王犬韬朝门外走去,却是要亲自下去瞧瞧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情况了。
路上,王犬韬继续不嫌麻烦的道:“更糟糕的是,碗中还有半碗花雕酒。”
花雕酒色泽亮黄,落在人家那样一副上好的字画上,这么一副画算是毁了。傅瑜心下顿时又气又好笑,却不知道该骂他些什么。
两人到了楼下,从对着他们怒目而视的人群中穿过,傅瑜听见有人问:“从二楼扔出来的那碗酒,就是他们扔的吗?”
有路人道:“刚才就是他们站在二楼的窗户边上,就是他们了!”
有人骂道:“高空坠物,丢你个脸皮哦!”
却也有常年混迹在东市的人看出来了傅瑜的身份,嗫嚅着道:“惨了,是傅小公爷和王家六郎,我看那书生可要倒大霉咯!”
“傅小公爷横行霸道,就是这永安三霸之一,谁还敢管这件事?”人群中有人这样说,这话一出来,方才围在窗下的人群顿时散了一半,剩下的却全是些白衣书生了。
傅瑜听着市井的传闻,心里又是好笑又是憋屈,同时又隐隐觉得委屈,他一大好的五美新青年,怎么在老百姓眼中尽是些不好的传闻呢?他到底是吃了谁家的馄饨没付钱还是喝醉了酒强摸了人家闺女或媳妇的小手了?
可这些委屈和污名,恐怕他要背负一辈子了。
邀客
作画的白衣书生看起来已然不年轻了,他两鬓微白,额上隐有山纹,一双粗黑的浓眉紧紧地蹙在一起,朗若星空的眸子紧紧地盯着他的画布。
画已经不是傅瑜第一次看到的那幅山水画,而是另外一幅画。看得出来原本画上画着一座种满了翠竹的青山,山间有隐隐约约的小路和石梯,便连山间背着背篓行走的药童也栩栩如生,这座山峰的后面用寥寥几笔画出了远处连绵不绝的群山峻岭,而后是流转的白云和白云遮蔽了的落日。
这幅画不过是用了寥寥几笔便勾勒出一幅黄昏时远山幽静的意境来,一股漂泊淡然之感从纸上淡淡传递出来,让人不禁觉得这位看起来约莫三十多岁的青年书生是个画中好手。
山的右侧本是留白,看来是要在上面题字的,可现在却显出一副皱巴巴的模样,连那白色细软的宣纸上也沾染了些许黄色,想来这就是王犬韬不慎扔出的那半碗酒了。
那白衣书生正提笔在那黄色上面慢慢浸染着,将原本的一小块地方散成了更大的地方,傅瑜道:“你的画被污了。”
白衣书生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抬头,他淡淡道:“不错。”
傅瑜又道:“是我朋友从二楼不慎扔酒砸到了它。”
这次傅瑜都明说了他们就是毁掉这幅画的罪魁祸首了,可白衣书生仍旧没有动,他淡淡的只说了两个字:“不错。”
傅瑜噗嗤一声笑了,他说:“你可真是个寡言少语的人,不过很有趣。”
白衣书生仍旧淡淡道:“不错。”
这围在一旁看热闹的人都扑哧一声笑了,傅瑜却没有笑,他问:“那你现在在干什么?这画已经很难补救了,不妨我们买下你这幅画,你且再画一副吧。”
这次白衣书生终于没有再说那两个字了,他只说了一个字:“等。”
既然他说了等,傅瑜便和王犬韬等了,就连傻乎乎的小二哥跑过来催促他们三道主菜已经做好了,王犬韬也只是叫他们先温着。
等了约莫半个时辰,便连小二哥都催促了三遍了,王犬韬肚内也已经唱起了空城计,傅瑜却仍旧只是站在那白衣书生的案桌前一动不动。既然傅瑜没有动,王犬韬一向是个讲义气的人,自然也不会动,于是那几道菜又热了一遍。
终于又过了半盏茶的时间,便连太阳也渐渐地向西边而去了,白衣书生终于缓缓收了手中的笔,而后端正地跪坐在他那略显破旧的蒲团上,慢吞吞地吐出了一口气。
傅瑜问他:“补好了吗?”
白衣书生道:“好了。”
傅瑜绕到白衣书生的身后,一眼便看到方才被酒水所污的空白之地已经变成了一条奔涌向前的河流。河流的水显出一种橙黄色,仿佛夹杂了许多泥沙,被巨浪激起的朵朵浪花绽放在这条河上,河上不远处一条小小的歪歪斜斜的渔船犹如迷失在风雨飘摇中,更远处则是在一片火红黄晕中振翅翱翔的几只大雁。
这是一条凶险至极、脾气很坏的河流,却充满了生机。
有这样一条河流,按理说方才青山、石阶、药童营造出来的静谧幽远的意境便被毁了,可这幅画并没有,左侧的静谧幽远和右侧的怒吼凶险竟然奇迹般的存活在一幅画上,更显得大自然的奇妙无比。
傅瑜不禁拍手笑道:“好!果真是补好了!比刚才那幅画还要好。”
周围围观的人群中也不禁有人啧啧称奇,看向白衣书生的目光中充满了敬佩。
王犬韬也凑过来看,脸上的红晕却更强了,他对站起身来慢慢收拾着字画的白衣书生道:“方才的确是我不慎污了你的画,虽然你自己把这幅画补得更好了,但我也不能不赔礼道歉,说吧,你要多少两银子,我出了。”
王犬韬这话一出,白衣书生的两道粗粗的黑眉毛便蹙了蹙,傅瑜连忙拉过王犬韬,对着白衣书生道:“我这兄弟不大会说话,若有得罪郎君的地方,且叫我先给他赔礼道歉了……”
这般说着,傅瑜又看了一眼案桌上的那幅画,却也有些为难,看的出来这白衣书生是个才子,但凡有才的人,都是有些傲气的,而这位白衣书生,更是个有傲气傲骨的人,若他提出要用钱财买下他的画,只怕会让这位觉得傅瑜和王犬韬是在侮辱他。
正当傅瑜为难的时候,这白衣书生突然道:“这是花雕酒。”
王犬韬一愣,随即白净的脸上露出一抹笑意来,他道:“你竟然仅凭气味和颜色就认出了这是花雕酒?你可真厉害!”
白衣书生俯首,闭眼轻轻嗅了一下,他脸上露出一抹满足之色,两条眉毛渐渐变平了许多,随后他慢慢道:“还是很正宗的绍兴逸云庄埋藏了四十年的花雕酒。”
傅瑜这次也被惊到了,从酒香和色泽认出酒的种类并非难事,可要从这两样认出这酒的来源和年份就实在不是一个普通的人能够做到的了,看来这白衣书生不仅画技高超,更是位极懂得品酒的人。
一计浮上心头,傅瑜道:“既然这位郎君也是个好酒之人,不妨与我们上楼同饮一杯,也好让我们赔偿你一番。”
果真,那白衣书生笑了,他一笑,两条粗黑的眉也舒展开来,显得整个人都年轻了几岁。
王犬韬本就心中有愧,此时又极为佩服那白衣书生,自然毫无意义。三人上了楼,王犬韬又叫小二哥将已经热了四五次的菜都端上来,却是打算三人一起吃这顿饭了。
饭菜很快被分成三小桌搁在矮小的饭桌上被端了上来,三人分次跪坐在自己的桌前,傅瑜又叫一旁的小二哥提着酒坛子给他们三人倒酒,一时之间也还算得上宾主尽欢。
这跪坐分餐而食的吃饭方法,却是前朝的做法,如今大魏多采用一家人坐着围坐在桌前同食的法子,也就只有世家大族和皇室的宴会上才会这样分餐而食,以表示对客人的尊敬和卫生。
傅瑜瞧着这白衣书生熟稔而淡然的模样,心中暗道:这白衣书生若是囊中羞涩所以在东市摆卖书画,何以能够对遮掩分餐而食的做法坦然受之?莫非他是个家道中落的世家子弟?
这白衣书生便是坐到了饭桌上,也仍旧是一副寡言少语的样子,三人客套着喝了一碗,他才道:“果真好酒。”
“我叫梁行知,家中仅剩我一人,是参加这次春闱的举子。”梁行知说,算是一个自我介绍了,接着他又看向傅瑜和王犬韬。
傅瑜道:“我叫傅瑜,上头还有一个兄长。”
王犬韬道:“我叫王犬韬,上面还有五个哥哥。”
梁行知叹道:“这酒是好酒,喝了便没了。我的画不值这个钱。”
王犬韬忙道:“你的画技那么高超,便是被污了的画也能补成一副更上等的佳作来,区区一坛子酒怎么比得上?”
傅瑜道:“说画不如酒,梁郎君可就是自贬了。对了,这酒也不是我和犬韬搜集来的,这是我们的一个好友,名唤郑四海的兄长赠予我们的,倒是被我们拿过来借花献佛了。”
梁行知道:“这酒即便在绍兴也是难得的好酒,何况绍兴和永安相隔数千里,郑家郎君对你们是当真义气。”
傅瑜和王犬韬二人都笑了,笑声中显出一丝满意和欢喜来。
王犬韬道:“对了,你且尝尝这三道菜,这是芙蓉豆腐,用了两块最鲜嫩的豆腐,外加十二只剔掉了头、剥好了壳的龙虾肉,里面还加了些别的佐料……虽说里头没有鸡肉,却是用鲜嫩的母鸡汤滚烫过的,所以闻起来有一股鸡汤的香味。”
一说起吃的东西,王犬韬便来了兴致,可谓是滔滔不绝,傅瑜早已习惯他这般模样,遂没怎么理睬二人,只管自己夹了吃了,果真入嘴爽滑,一股鲜嫩之感。
王犬韬继续介绍:“这是……肥鸭块煨海参……杂果烧苏鸡……这是宝来楼我最喜欢的三道菜,本来是打算给郑大哥做接风宴的,可惜他临时有事离开了。”
梁行知笑道:“那可真是便宜我了。”
渐渐地,三人便吃喝起来,你来我往的,话便多了,也更热闹了。
王犬韬虽有了方才的教训,不敢多喝,却仍旧喝了两碗之后又倒了下去,白净的脸涨红的犹如熟透的柿子一般,连他面前桌上的三道主菜也没动几口,傅瑜瞧着只摇摇头,想着明日王犬韬醒来定然要懊恼不已。
梁行知是个爱酒之人,他喝的最多,却看起来脸色并不红,只不过没过一会儿傅瑜便发现这人其实表面看着不醉,实际上已然深醉,而且他醉了之后不同于他清醒时那般孤傲清冷,显得特别的有趣,傅瑜问他什么问题他都会老实回答。
所以几碗酒下肚,傅瑜便知道了梁行知的过去。
这人可谓是个奇葩,他本来在南海一个小岛上长大,到了十六岁考中秀才之后便离家游历大魏山河,他整整游历了十年,也考中了举人,最后却看破红尘到山上当了十年的道士。至于他为什么没继续在山上当他的道士,却是五年前他父母相继去世,叮嘱他考□□名,他这才在山上一边守孝一边当道士一边温习功课,这次觉得自己有把握了,便下山到永安来参加春闱。他家里以前也的确阔过,不过后来在他游历山河时便慢慢中落了。
但更为厉害的却是,梁行知此人年近不惑,居然还未曾娶妻。
躲避
“噗通”一声,满脸苍白的梁行知扑倒在地。
傅瑜咂咂嘴,看看倒在地上发出鼾声的王犬韬,又看看今天认识的新朋友梁行知,颇为豪迈的举起白碗一干而尽,一股暖流下肚,他轻轻地吐出一口气,大声道:“呔!这两个家伙,一个能喝的都没有!”
傅瑜转过身来,伸出胳膊,举着手中的碗看向一旁的小二哥,道:“倒酒。”
小二哥板着一张脸道:“郎君,酒坛子空了。”
傅瑜一愣,看向小二哥怀中的酒坛子,果真已经没了,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小二哥想过来扶他,傅瑜一挥袖,道:“郎君我还能站稳……你且去叫掌柜的来。”
他晃了两下,果真又站稳了。
这里的掌柜是认得他们的身份的,此时见他们喝醉了也不敢怠慢,只听从傅瑜的吩咐将王犬韬和梁行知各安排了一个客房搬进矮塌上躺着了,至于傅瑜,却是牵了自己的马,走出了宝来楼。他想了想,又将梁行知今天下午作的那幅画卷起来装到画筒里,拿走了,他对着梁行知房间的方向道:“行知你既然送给我了,那……那便是我的……了……”
掌柜的本来还想叫楼里的马夫送一下他,却不料刚让人去叫马夫,回头便见方才还有些熏熏然的傅瑜已是稳稳地上了马,一抽马鞭离去了,掌柜的看着傅瑜稳当的背影,道:“傅小公爷也当真是好酒量!”
掌柜的又看看天色,见着此时太阳渐渐西下,楼前正有小二在点着灯笼,距离宵禁却是还有一个时辰,便也不担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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