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众人皆惊。台上的两名相扑手已是身子有些微微颤抖了,可很快的,两人就对望了一眼,看着对方的眸中似翻腾的海水,深邃而又复杂。
傅瑜翻来覆去的想他此时用意,一时间却是无法揣测他的想法。按着以前章金宝的胆子,杀一两个他觉得不爽的章府下人,他是下得去手的,可此时,他对面的是一干身份不比他低的永安勋贵子弟,台上的是平乐观中人——算得上吃皇粮的人,他却仍旧这么说了,并且也这么干了。最感到怒气的,并非傅瑜和郑四海,而是杨清。他涨红了脸,看着台上颇为无辜的两人,开口就是反驳:“不过一场比试罢了,赢了的,章郎君自可赏赐黄金百两,可输了的怎的就要断腿了?这些相扑手就靠手脚活着了,若要了他的腿脚,岂不是要了他的命?”
章金宝冷笑道:“不过一群亡国奴隶罢了,还是靠着我朝养的废物,身为相扑手,连取悦我们的能力都没有,活着还有何用?更何况,方才傅二郎君看的可尽兴?”
他虽问的傅瑜,却并未等他回答便道:“方才我看傅二郎君看的并不尽兴,由此可见,这两人用处也不大。”
傅瑜反驳道:“章郎君怎知我看的不尽兴。”
章金宝却是没理会他,只道:“这两人不行,管事的,你们观中不是新来了一个能打的吗?换他来就行。”
“章郎君,新来的叫阿苏勒,却并非卖身于观中的奴仆,而是自愿来此赚取赏金的北戎人。”领事恭敬道。
北戎以前是个盘踞在大魏北方的草原国都,在二十八年前兵败之后也成了大魏的十六属国之一,而击败北戎最后防线的人,恰是傅骁。
阿苏勒很快就过来了,他生得高大,头发是褐色的卷毛,编成一股股辫子垂在胸前脑后,这人面色呈现出一种古铜色,穿着一身黑色劲装,身形极为健壮。他面容刚毅,满脸络腮胡子,眼睛炯炯有神的盯着傅瑜。
这人刚出来,傅瑜就觉得他危险。
傅瑜也算得上是自幼习武的,十多年过去也算有所小成,他平日里敢做纨绔,那日也敢孤身入匪窝,便是仗着自己在永安世家儿郎中无人可匹敌的身手,此时被阿苏勒盯着,他却无端的觉得背后有些发凉,难不成,这阿苏勒对自己有敌意?傅瑜左思右想,终未能想出个所以然。
但很快,他就知道了。阿苏勒的确是对他有敌意,准确的说,是对傅骁有敌意——毕竟傅骁让他的国成为了大魏的属国。
“听说郎君是傅老将军的儿子,”在连续轻松击败三个对手之后,阿苏勒将矛头对准了傅瑜,他有些生硬地说着不流利的大魏官话,“阿苏勒是北戎人,生平最佩服的就是大魏的傅老将军,终生夙愿便是能与傅老将军有一次比试,如今傅老将军早已年迈,想必又老又病,走路都走要喘气了,便歇了这心,今日有幸得以见到傅老将军的儿子,所以想和郎君比试一场。”
阿苏勒说话极不客气,是个人都能听出他语气中对于已然年迈的傅骁的恶意,傅瑜却是在心中冷笑道:“你说阿爷老得走路都喘气,那是你这个外人的看法,我这个亲儿子又怎么不知道,他身子骨硬朗着。”即便傅骁已是数年未曾上马,也未曾耍枪拿弓,可傅瑜却从未敢小瞧了他,即便是不良于行的傅瑾,傅瑜也从未曾小瞧,更是是发自内心的敬重。这固然有父兄的天然血缘和伦理作用,但也有两人的真实水准在其中的体现。
傅瑜还未说话,郑四海便替他拒绝道:“傅二是何身份,你又是何身份,怎的胆敢以下犯上,难道不怕我一句话让你滚回北戎!”
王犬韬也在一旁搭话:“是啊!你这人以下犯上,真是好大的胆子!”
章金宝却不会就此罢休:“傅二郎君向来自诩永安勋贵中少有的习武之人,怎的今日不过一区区相扑手就让你退缩了?难不成你果真是个花架子?”
傅瑜站起身,冷笑道:“章金宝,你无须多言,也别想着用言语激我了,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我是不会动手的,便是动手,也是对你动手才符合我的身份——怎么,你想和我来一场?”
章金宝又道:“我手无缚鸡之力,全靠着府丁和几条爱狗才能横行霸道,哪比得上傅小公爷靠自身蛮力胡作非为来的爽快。”
傅瑜嘴角微微抽搐,却按捺住了,什么也没说,章金宝轻咳一声,他身后的狗腿子立刻道:“阿苏勒是个有真本事的人,傅二郎君却迟迟不肯动手,我看是往日里那些传言多半也是假的,傅二郎君也不过是个装模作样沽名钧誉之人,说什么骑术弓术高强,不过也是花拳绣腿罢了。”
“是啊是啊,我看也是!”
“对,没错,我们从未见过他出手,谁知道这名声怎么来的!”
“我看不光傅二郎君是这般人,怕安国公府里头的两位傅将军身上的功劳也是……啧啧。”这人说的隐蔽,但依傅瑜的耳力,又怎听不出,他此时已是心下又气又怒,大脑却还知晓这是激将法,因此不肯出声。
傅瑜还未出声,王犬韬听到有人污蔑他敬重的傅骁和傅瑾,当下就炸了:“是哪个说的!哪个混账东西在这里乱嚼舌根子,傅将军的功劳岂是你我能评定的!”
陶允之也骂道:“不知所谓的东西!”
傅瑜深吸一口气,制止了王犬韬和陶允之想要和对方对骂的心思,他抬眼平静的看着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的章金宝,问:“章金宝,你今日到底想做什么?那日我虽打杀了你的两条狗,可要我赔罪,那是万万不可能。你今日任凭手下侮辱我父兄,我更是万万不能忍,你说吧,今日想怎么赔罪。”
章金宝阴沉着脸站起身,却是单手提起了手中的白团子,他面目有些狰狞的掐着小狗的脖颈,小狗低声呜咽了两句,四只脚不停地晃动,没过一会儿就停了。
章金宝松了手,那白团子落地,却是一动不动,已是没了声息。
“今日我们来赌一局如何。”章金宝道,面目有些疯狂,“输了的那个,明日寅时,午门,自断双腿!”
大魏早朝三日一次,明日正是早朝,而寅时午门,正是百官朝见皇帝之前等候的地方。
圈套
“疯了……真是疯了!”傅瑜听见有人在自己耳后惊呼。
平乐观是一座石头建筑,哪怕是夏天, 站在里面也会感觉到有一丝丝凉意顺着小腿向上攀爬, 直让人觉得浑身发凉。
傅瑜现在就处于这种浑身发凉的状态, 然而他却深知这并非建筑的功效。
他看了眼洁净的大理石地面上一动不动的白团子,突地想起自己那日打死两条狗是不是做错了什么,然而这个想法不过刚有了苗头就被他自己掐死。章金宝的几条狗都有人命在身,那日倘若不是自己出手, 邢捕头哪怕不死也得被章金宝的恶犬咬的遍体鳞伤。
狗本无良知,全赖主人教导, 章金宝自己草菅人命, 无视律法人伦, 教导出来的狗自然也是恶犬。
想清楚这点,傅瑜深吸了一口气,他捏紧了拳头, 骨头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响。他向前走了一步,虽然面色沉静, 双眸却沉沉似水,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让人不可直视的气势。
章金宝被他这副模样骇的后退了一步,眸中显露出一份罕见的惧色,但很快就被身后的黑衣小个子扶住了,他突然就镇定了下来,甚至还看着傅瑜, 挑衅的勾了勾嘴角。
“傅二!莫要鲁莽!”郑四海在身后大声喝道。
傅瑜突地咧嘴一笑, 却是朝着身后摆了摆手。他继续向前朝着章金宝走过去, 章金宝这次倒没有后退了,但他全身都被身后的黑衣小个子几人架了起来。那黑衣小个子暗黄而瘦削的脸上,一双凹陷的双眸死死地盯着傅瑜,似毒蛇盯着猎物般的目光,冰冷又黏糊,让人格外不好受。
这人很是面生,傅瑜确信自己是金宝有过之而无不及。
傅瑜想起对方刚才的一举一动,突地轻笑一声,却是快步向前,直直地停在了章金宝的身前。
章金宝借家族势力太久,见傅瑜此番动作,立马便要张口训斥痛骂几句,却在看见傅瑜突然伸过来的胳膊时硬生生地噎了声。
然而那胳膊却没有碰到章金宝,而是直直地冲着他身后的人去。
“嘭”的一声轻响,是骨裂的声音,随即一声闷哼,有血腥味溢散开来。
等到众人回过神来的时候,灰衣小个子已是捂着鼻梁瘫倒在地,有鲜红的血迹顺着他的手缝漏出来,晕染了他胸前和袖子上的带着精致刺绣的黑衣。他显然愣了一下,随即恶狠狠地盯着傅瑜。
傅瑜只是在笑,却是扯着两只嘴角向上勾起,眼眸冰冷,这皮笑肉不笑的面貌一时让神经大条的王犬韬也不由得浑身一颤。
傅瑜轻轻揉了揉有些酸麻的拳,冷冷地看着匍匐在地的黑衣小个子,他问:“你是哪家的郎君,名唤什么?”
黑衣小个子没有说话,章金宝这边一行人也没有说话,陶允之在后面幸灾乐祸地喊道:“听说是章金宝的远方表弟,叫——对了,郝家郎君广庆!”
“郝广庆,”傅瑜慢慢踱步靠近他,俯身看着他,一字一句的道:“方才就是以你为首,肆意侮辱诋毁我傅家门楣。”
“打、打人了!流血了!”章金宝这边其余的人此时才反应过来,一人惊叫起来,随即所有人都窃窃私语起来。
“傅二打人了!”
“郝郎君可怎么办?”
“不管是谁也不能这么打人!”
“哦?”傅瑜轻声问,随即看着死死咬着牙不吭声的郝广庆,又是一拳当肚砸下,他砸的很有分寸,没有伤及肺腑,却让郝广庆疼痛难忍。
郝广庆被傅瑜连着打了两拳,一拳打断了鼻骨,虽血流的多看着挺严重但其实并不怎么痛,第二拳却是锤在肚子上,虽然没什么伤口却让他疼痛难忍。
“看来我是安分守己太久,让你们忘了这永安三霸王还有我的一席之位了。”傅瑜轻飘飘的开口道。
章金宝反应过来,顿时一挥袖子甩开扶着自己的几人,走到傅瑜的身前,却发现自己矮了傅瑜一个头,他有些气不过,用食指指着傅瑜,道:“傅二!你别忘了我俩的赌局!”
傅瑜一挥手打掉章金宝的手臂,让他只觉整条小臂都酸麻酸麻的疼,想要抬起来却一点劲也使不上。章金宝又惊又怕,却是怒气冲冲地盯着傅瑜:“你——”
“放心,你的手臂又没被废,不过,”傅瑜颇为无良的笑笑,“郝广庆的鼻子再不送医馆,恐怕就不行了。”
“但是,比起郝广庆来,你要比他幸运得多,”傅瑜压低了嗓音,低头俯视着身前的章金宝,“你以为用激将法就可以逼我中你的圈套吗?”
“傅二。”王犬韬担忧的唤了一声,走上前来站在了他的身侧。
傅瑜轻轻吐出一口气,看了一眼王犬韬,而后转头看向脸色阴晴不定的章金宝和郝广庆,郝广庆已经在一行人的搀扶下慢慢站了起来,只是仍旧佝偻着腰背紧紧捂着自己的肚子,看来刚才傅瑜那一拳并不轻。
“不管你想用什么办法,亦或是,”傅瑜停顿了下,意有所指的看向郝广庆,“借用某个人赢得这场赌局,想着哪怕明天不能废了我也要让我颜面大失,你都忘了一件事——那就是,我为什么要答应你的赌局,凭着被你的那些跟班们一言一语的挑衅和侮辱吗?”
傅瑜轻笑一声,“若是以前的小霸王,可能已经和你赌了,但我,不会。”
章金宝听罢,却是阴沉着脸拍了两下手掌,方道:“果真是士别三日,当……当……”
“刮目相看。”一旁的小喽啰凑上前来在章金宝的耳畔轻声道。
章金宝气呼呼的一把掀开那人,鄙夷道:“我当然知道,要你提醒?”
“没想到一段时间不见你傅二,你倒是变了不少,”章金宝倒是索性承认了,“不错,这次被你识破了,可下次就没这么简单了。”
“你的两条狗咬死了人,我打死了你的狗,你就这么看我不顺眼。”傅瑜道。
章金宝冷哼一声,却道:“不过区区两条狗命,没了便没了。可你拂了我的面子,却是千不该万不该。”
傅瑜恍然大悟,而后看向章金宝的目光有些奇怪:“你觉得我抢了你的风头?……在皇城脚下,我们都不过是臣子儿郎,怎的好如此大出风头?”
章金宝这般霸道又蛮不讲理的作风,倒是与他那在朝堂上说一不二的宰相老爹如出一辙,这不得不让傅瑜惊叹二人果真是父子。
章金宝却是冷哼一声,没有回答傅瑜的这个敏感问题,而是大摇大摆地朝着另一个方向离去了,他走之前朝着身后招招手,示意郝广庆等人跟上。郝广庆眼前一亮,却想着快步跟上去,熟料傅瑜伸出胳膊一拦,就挡住了他的去路。
郝广庆冷冷地看向傅瑜,眸光中带着不满。
傅瑜道:“看来你还是不懂,难道章金宝没教你这永安的规矩吗?既然已经知晓我是小霸王了,你带人侮辱了我父兄,岂是简单的两拳就能解决的?”
“你、你简直欺人太甚!”郝广庆怒道。
“这句话你该对着你的主子说,看看他这个和我齐名的永安霸王是不是也是这么想的。”傅瑜冷声道,忽而狠狠踹向郝广庆的小腿。
郝广庆哀嚎一声,立马跪倒在地,弓着腰不住呜咽。
章金宝顿住,随后转身冷冷看着傅瑜。
“你父亲是当朝左仆射,你阿姊是当朝贵妃,你又是与我平名的永安霸王,我不会把你怎么样,可这种小角色,”傅瑜冷笑,“再让我见着你们侮辱我傅氏门楣,我见你们一次打你们一次!”
郝广庆疼的脸色发白,眸中却闪着焰火。
傅瑜道:“你便是不服也要憋着,怎的,愿意对着章金宝摇首摆尾,却不愿意我还手?你侮我傅氏在先,你若有不服,尽管让你阿爷亲自来安国公府拜见,我定让他知道,傅小公这多年霸王名声是怎么来的!”
“还真当我消停了几个月,霸王就变成老好人了?”傅瑜轻声道。
平乐观一时寂静无声,就连郝广庆也停止了呼痛。
见傅瑜收了手,章金宝沉默着摆摆手让人将郝广庆抬走,而后一言不发的离去,走之前,他突然回转过身,快步走向郑四海,似笑非笑地道:“听闻郑大郎君最近有意安娜宁教坊的某位美人?”
“可惜啊,这么个天上地下少有的异域美人,却要归在下享有了,哈哈!”他说着,转身快步离去。
傅瑜皱眉看了一眼郑四海和章金宝,王犬韬听着这话一拍脑门,却是道:“原来是这样!”
“什么?”在一旁看了很久热闹的杨清问道。
“郑、郑大哥,”王犬韬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郑四海,得了他点头才道,“就是安娜宁教坊最出众的胡姬罗珊娜。”
傅瑜想起那日踏歌游行的场面,不由得道:“看来他还是得手了。”
“没错,罗珊娜已经进了章府。”郑四海冷静道。
“这倒是我的错了,本就是我和章金宝的争执,反倒把郑大哥牵扯了进来。”傅瑜道,却是欲言又止。
郑四海笑着摆摆手:“无妨,本也一胡姬罢了,他若喜欢得去了也没什么。”
“不是我说,郑大哥婚期临近,合该收收心才是。”陶允之在一旁道,惹得众人皆打趣郑四海,唯有傅瑜偷偷地瞧着郑四海的神色,见他脸上也浮出一抹郑重,才心下松了口气。
比起他记忆中的那场硬塞过来的让郑四海麻木着接受的婚事,这场经了些波折险些不成的婚事竟然让郑四海早有的叛逆家族之心对那未过门的卢家三娘子更看重了些,这已然偏离了傅瑜记忆中原书的轨迹,只是不知道这改变到底是好是坏了。
平乐观一事颇有些荒诞,但傅瑜的所作所为也无疑让王犬韬等人放下了心上的一颗大石头,王犬韬直道:“是了是了!这才是我以前熟悉的那个与我打马街头的傅小公爷,我说你怎么自见了斐家娘子后就变得奇奇怪怪的,竟然那般斯文上进,可真叫人捉摸不透,如今看来,你这混不吝的模样,倒还是以往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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