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珊娜一愣,却是扭头道:“我见世子手中宝扇漂亮,不由得多看了几眼,而且以前我坠湖时,世子确实叫人在一旁施手相救过。”
“你喜欢,送你便是了。”傅瑜索性道。
“你喜欢扇子,我去买便是了,何苦要他的!”章金宝怒道,说是怒了,其实不过是说话声响大了些,语气中倒是无丝毫怒意,便是这样,也尤有唯恐吓了怀中人的意思。
章金宝说罢,却是一甩马鞭,策马远去,同来的五六个跟班,也忙对着傅瑜等人告罪,却是跟上去了。
唯有傅瑜留在原地,颇有些不懂的摸了摸鼻子,复又收拢了扇子,插在了腰间。他哼了一声,道:“章金宝倒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你不也跟以前一样,换了个人似的吗?”陶允之也笑道,少年脸上满是促狭之意,“你如今这般上进的模样,倒与之前的作风完全不同了。外人都道你是为了斐家娘子这般的,可是真?”
“那这般说来,章金宝为了罗珊娜变成现在这样,也是不大稀奇的了。”王犬韬亦笑道。
傅瑜只打哈哈的笑了笑,众人又是一番嬉笑。只傅瑜心下稍有不安,所谓最了解你的人是你的敌人,傅瑜这十年来最久的“敌人”无怪乎就是章金宝,章金宝此人如何心性,他是再熟悉不过的。如今一个花花公子突然转了性子,还对着以前的劲敌,也就是自己,这般礼遇见,这让傅瑜怎么看都觉得是暴风雨的前奏,迟早要来场更猛烈的冲突似的。当然,比起章金宝,让傅瑜感兴趣的还是罗珊娜,毕竟她可是能让章金宝这种人改变的人,尤其是她方才看向自己的目光,一点也不像看向救命恩人亦或是,寻常勋贵的目光,倒更像是,看着敌人的目光。
众人在马场嬉闹一阵,复又去了庄子上享用郑四海特意准备的酒宴,一时宾主尽欢。酒酣饭饱,傅瑜想起自己方才的想法,辞了众人,戴着元志骑马跑到方才的小丘上。
骑到小丘上,傅瑜眺望远方,果真见着不远处草场上一片野花丛,姹紫嫣红的,比之城里工匠细心栽培的鲜花,少了些许艳色,却多了分自然。
身后的元志倒是一声不吭,随着傅瑜下了马,采摘起花来,傅瑜忙制止了他,道:“你牵着马,跟在一旁就是了,我又不拿这些花来做什么,左不过摘一点好看罢了。”
元志比起金圆来话要少许多,果真就牵着马到一旁了,傅瑜又嫌他牵着马,马蹄踏碎了花,让他往一边去了。郑四海的马场建在郊外,更西边是一片片接连的农田,北边是穿城而过的河,东边是永安城,傅瑜顺着河边采摘,没过片刻,就渐渐地远离了郑四海等人的视线。
索性天气不闷热,天色又尚早,傅瑜兴致来了又骑着马沿着河道狂奔一会儿,只没过片刻就见着不远处道路上的一个离亭。元志惊道:“郎君,我们这都离城十里路了,若再往外去,只怕今日回不了城了。”
傅瑜也觉如此,索性看着河上一座木桥,策马而过,到了河水的北面,这边却是一片绵延起伏的小丘陵了,隐约可见不远处山上的几座建筑,傅瑜又问:“这里是何处?”
元志老实答道:“这是到了越陵来了,山上的是越临寺,再往山上去就该有禁军把守了。”越陵是大魏皇陵,元志说的禁军把守不假,傅瑜也不往那边去,只朝回城的方向走。谁料稍走片刻,天上突地一阵旱天雷,马儿一惊,仰天长鸣,地上顿时狂风大作,飞沙走叶,一旁的树叶哗哗作响,而东边天际,一层压人头顶的乌云顺势就过来了。这速度快的,不过瞬息之间,天色已变,傅瑜看着远处的天色,脸色一变,道:“不好,是跑暴。”
跑暴,其实是跑来的暴雨,多发于夏季。天色骤变,顿时狂风大起,暴雨忽至,但不过一刻钟,顶多半个时辰,雨势骤停,天气复又清朗起来,甚至有的时候还能看见彩虹。
他们早上出门的时候,还是个艳阳天,谁能料到今天会有跑暴,此时傅瑜也不能带着元志躲在树底下,但要上山跑到越陵避雨,只怕山路湿滑,越发的难了,这般想着,傅瑜又调转了马头,和元志朝着方才的离亭奔去。
雨势骤降,落下来的雨滴大的跟铜钱般大小,砸在人身上疼得厉害,更何况砸在如今策马奔腾的傅瑜身上,他只觉得身上酸疼的厉害。眼前已湿,紫色的外套立时便被浸湿了,顺着他的脖颈向下滑。
马蹄飞扬,溅起路上水坑的水,不过跑了几步,傅瑜就见着前方一个马车堵在那儿,却是微微歪着,似是陷进了一个泥坑里拔不出来了。傅瑜目不暇视,正要策马过去,就见的马车中出来一个青衣婢子,鬓发高耸,脸色微沉。
傅瑜猛地一拉缰绳,马儿头颅一歪,嘶鸣一声,淋了雨的马场湿滑,马儿骤停,突地向前滑了两步,眼见着就要栽倒在地,傅瑜再一扯缰绳,马儿前蹄扬起,险险的稳住了。元志却是停的突然,马蹄打滑,眼见着就要栽倒在地,傅瑜忙策马伸手去接,两人一起栽倒在地,幸而有了俯冲,两人又都是练家子,并未有大事。
元志稳住身形,来不及问傅瑜出了何事,倒是先来了一句:“这要是金圆,恐怕就得摔断腿了。”
傅瑜嘴角微微抽搐,却是并未搭话,而是回身朝着那马车走去,近了,他才发现,那车辕上的婢女正是空青。空青此时一手搭在车辕上,一手掀开了轿帘,似在对里面的人说着什么话。
傅瑜猛地上前,空青见了他正要行礼,却见他突地伸过头来,正正地探进了马车里。
此时天色昏暗,雨水如幕帘落下,遮蔽了傅瑜的眼,淋湿了他的衣服,他此时探了头进去,头上的雨停了,只头发仍旧湿哒哒的,脸上还留着些雨水,虽身形狼狈,但他的双眸却异常明亮。
马车内,正坐着两人,一人坐在旁侧,面容看着傅瑜有些惊异,是白芷,傅瑜目光草草略过她,直接投向了另一人。
斐凝着一身青衫长裙,裙摆上绣着一簇兰花,她鬓发微挽,妆容极浅,在这昏暗狭小的马车里,却浑身上下气度斐然,即便外面风暴交加,她也丝毫未有忧色,恍惚整个人都闪着光。只不过,如今这面容沉静的娘子在见着身形狼狈的傅瑜时,眸光却是一闪,右手微抬。
方才那倾城貌美的罗珊娜在身前,目光灼灼的看着傅瑜时,傅瑜心下未有丝毫旖旎,此时见着斐凝,她不过衣着简单,甚至在昏暗的马车中尚且看不清她的容貌,傅瑜心下却是心跳如擂了。
避雨
“好、好巧啊。”傅瑜嘿嘿咧嘴一笑, 突地就从嘴里蹦出几个字来。
一声闷雷在半空赫然响起,似万千擂鼓击响,又似千万军马嘶鸣, 猛然间吓得傅瑜一个激灵,他恍然回过神来, 道:“我正打算去前面离亭避雨。”
他退出来, 末了,又道:“我去帮你们把马车拉出来, 这么大的风雨, 马车里也避不了雨。”他说着, 唤了元志上来,正要和马车夫和一旁的一个府丁一齐把马车拉出来,他回身,又见着一身单薄衣衫的空青杵在那儿,又让她上马车去避雨。
谁料空青倒是没听他劝, 只又掀开了帘子, 道:“娘子方才便说这马车弃之不用了,先带着我们去避雨。”
她说着, 傅瑜就见着白芷猫腰出来, 手上正撑开了一把伞,泛黄的油纸伞上一枝红梅正艳艳的绽放着。白芷小心翼翼地扶着斐凝下马, 见着斐凝出来, 她眉心一蹙, 忙道:“娘子, 您要戴着帷幕。”
斐凝抬手,却道:“不必了。出来的急,马车上只备了两把伞,这里还有一把,二郎君拿去用吧,我们到前方离亭避雨。”后面这句话却是对着傅瑜说的。
风狂雨骤,她甫一下马车,两鬓的发便被风吹的拂起,细碎的雨打进来,片刻便将裙摆染湿,兰花裙摆上氤氲了一块深色。这般风雨,只她仍旧神色淡淡,面容宁静,还有条不紊的一一嘱咐着,又让一旁的马车夫和府丁忙疾跑去离亭避雨。
既是这般,傅瑜也不便再去推马车了,一旁的空青忙拿了伞出来,元志机灵的上前去拿过了她手里的伞,忙要过来为全身几近湿透的傅瑜撑伞,谁料傅瑜一个闪身却是躲了过去。
傅瑜道:“只两把伞,我们这儿却有五个人,元志劳烦你快些跑到前边离亭去躲雨,也没多远,跑几步就到了。”他说着,顺手拿了元志手中的伞撑开,一股飓风袭来,细细的伞柄险些要折断,傅瑜忙握住了伞柄中间,又两步行到斐凝身侧,把伞搭在了她头顶,一边又道:“我和你撑一把就够了,你让空青和白芷撑一把。你们三个女孩子,不能淋了雨,元志是个武夫,自然没事。”
他这般说着,风力越发的狂了,雨势顺着风力,由东边过来,这雨似乎是在地面上滑行一般,不往伞上落,只直直地朝人身上打去,傅瑜身形一闪,又用自己的背去遮蔽了大半的风雨,将斐凝护在面前护的好好的。
他说了这话,斐凝还未出声,一旁的白芷忙道:“娘子,这如何使得!这有违礼教……”白芷的话还没说完,就见着斐凝顺势进了傅瑜的伞下,又伸手推了白芷的伞一下,推着她去了空青那边。
风大,几人说话都有些听不清,但行动却是看的见的,见状,白芷只得和空青打了一把伞,眼睁睁地看着傅瑜虚虚环着斐凝向前边走去了。至于元志,他早在傅瑜嘱咐的时候,就忙回身牵了两匹马跑到离亭那边去了。
雨顺着风,直往傅瑜身后打着,他能感觉背后里衣早已浸湿,如今整个人身上都浸着一股凉意,但他自幼习武,这点儿风雨倒奈何不了他。只是地上水坑多,雨水和着风在地上扑来,将斐凝的裙摆已是浸湿了大片,傅瑜又将伞往斐凝头上倾了些,自己倒有大半在伞外。
斐凝微提着裙,快步走着,突地道:“雨大,二郎君别把伞往我这边倾了。”
她说着,轻抬左手,支着伞柄往傅瑜那边凑,谁料又是一阵风,伞柄一歪,险些往斐凝头脸上砸去,傅瑜左手紧握着伞柄,心下一急,右手忙从虚环着斐凝的形式转为握住了伞柄。
这一下,傅瑜只觉触手温软,手下肌肤细腻如绸缎,心下猛然间一跳,却才发觉自己握住了斐凝的手。
斐凝一惊,慌忙间抬起头来,一双如墨般的眸子惊诧的看了傅瑜一眼。
遥远的天边微微泛着青黄色,头顶是尤志山,天色昏暗,但伞下人白肤黑眸,却似一盏明灯,在傅瑜的眼中异常亮眼。
比起手背上的温度,许是傅瑜眸中的热切更加叫人难以招架,斐凝只匆匆瞥了一眼便慌忙转了头去,只觉心跳如鼓,眼前是挥之不去的少年郎的模样。
傅瑜虽纨绔,却也有着一副相当不错的皮相,凤眼微垂,长眉微挑,注视着她时,眉眼间尽是柔意,尤其是此时周围都氤氲着一层水雾,不仅是天色泛着青,就连眼前也泛着朦胧,更显得眼前玉郎似远非近、不可触摸,唯有他眸中神色,才叫人觉得面红耳赤,发现他就在身侧。
这般情景,比之当初傅瑜在火红夕阳下弯弓射箭,显得越发近了些。若说彼时傅瑜翻墙,弯弓射箭之举只让斐凝认识到了他的确有一副不错的皮囊,如今两人共执一把伞,恍然间呼吸可闻,甚至能感觉到对方身体里传来的热意,却让斐凝真心实切的感受到了傅瑜的存在。
他是个活生生的人,还是个将要和自己共度一生的人。这般想着,斐凝心下难免恍惚,脚下一滑,险些摔倒。
千钧一发之际,傅瑜忙松开了握着斐凝手的右手,只右臂微抬,便拦住了她的腰,将她整个人撞得向后扑去,却正正地扑在了他的怀里。
温香软玉满怀,斐凝的脸恰好扑在他脖颈肩膀处,右手则撑在了他的胸前。方才被雨水浸湿,已然觉得凉透了的脖颈上突传来一阵热意,鼻尖萦绕着一股清淡的冷香,似春日杏花满枝头。
傅瑜双眸不受控制的微垂,又见着斐凝白皙细腻的脖颈就在眼前,一时心下忽旖旎起来。虽全身湿透了,但斐凝那不经意间的呼吸,却似火苗一般,从他冰凉的脖颈处向全身蔓延开来,他只觉片刻间,似有什么易燃物品在他体内,倏忽间便引燃了全身,全身便似火炉般烫了。这般情况下,尤属腹下更觉火烧火燎似的,刚发觉发生了什么,傅瑜只觉面上又羞又愧,一时已是不敢再看斐凝,只全身肌肉僵硬了起来,一双眸子忙看向伞外,只心痒难耐。
呃,这般情形,实在是傅瑜也没料到的,他方才为了维持自己“君子”的形象,右手便只握拳做拦状,没敢去伸手揽住她的腰,这下好了,反作用力直接把斐凝撞到自己怀里来了。
傅瑜只觉面上火烧的厉害,心跳如击鼓,又见着斐凝的脸一触到自己便慌乱离去,便连方才不小心撑在自己胸前的右手也急急忙忙的撤了回去,只觉心下空落落的很。他双眸又追着去瞧斐凝,却见她转过了头去,步伐却比方才快了些许,似在躲避什么。
一想起方才的情景,傅瑜只觉又羞又躁,心里此刻跟打翻了油盐酱醋似的,只百般滋味浮上心头,不是一言两语能说的清的。一时想起自己以前从未这样过,只觉心下躁的很,但理智又告诉他,这般情形实属正常,温香软玉满怀,对方又是自己心仪的人,他难免心猿意马起来,这只能说明他如今只怕里里外外都是个少年郎了。
傅瑜心下窘迫的厉害,却不知斐凝比他更忐忑。两人间便隔了些许距离,傅瑜忙把伞往她倾斜,自己这下倒是全身都在外面了。这下也好,风雨交加,冷风凉雨,片刻间,方才所生的旖旎心思便全没了。
离亭幸而不远,只不过略走了几步,两人便到了,离亭已有方才的马车夫、府丁和元志在此避雨,两匹马儿被元志拉着栓在了柱子上。幸而这离亭建的够高够大,虽风雨倾斜着交加,但离亭中间那一块儿还是干的,没有被风雨淋到,白芷和空青便赶忙迎着斐凝走了过去,两人把她围在中间,似两堵墙似的,直把傅瑜探过去的目光遮的严严实实的。
斐凝背对着他,只望着远方的越陵,不知在看些什么。
傅瑜看着见着自己犹如面对阶级敌人似的空青白芷,不自觉的摸了摸鼻子,两眼乱瞄,心下却已知晓,方才那一举一动想来定是入了这两个婢女的眼了。这般想着,傅瑜心下又觉苦恼起来,好不容易才把自己身上这纨绔子弟的称号洗掉了些,如今好不容易才白了些许,今日这一出,只怕在斐凝眼中自己又成了章金宝那般的人物了。这般想着,虽知晓两人婚事已定,但一想到自己在斐凝心里的形象恐又要抹黑些许,心下便不快了些。
傅瑜收了伞,却见伞已被风雨吹得有些变了形,他顿觉窘迫,随手递给了一旁斐府的府丁。此时冷风一吹,他浑身一抖,便觉身上凉飕飕的。低头一瞧,才发觉自己站的地方已经被从身上留下来的雨水湿了一大块,还有成股的雨水从裤子上趟下,就连马靴里,也觉得湿漉漉的。看来是真的方才骑马或撑伞时淋湿的,整个人已成了落汤鸡般,幸而发型未乱,只两鬓微有淋湿的碎发湿哒哒的贴在脸上,黏湿的,颇为不舒服。
一旁的元志忙上前来,帮着傅瑜七拧八拧的想把这一身骑装上的雨水拧干,却被傅瑜一把推开,他道:“你自己身上也全是水,先把你自己拧干吧。”
这般说着,两人都各自拧起水来。拧了一会儿,尤觉身上没有水成股流下了,傅瑜这才歇了口气,又听斐凝突道:“拿去擦擦脸吧。”
声音清脆如玉,在这雨势减小的山林间尤为温润,就和她的人一般,整个人透着股说不出来的舒适感。
傅瑜抬眸,就见着斐凝已经稍作整理,方才微乱的鬓发和惊惶的神色此时倒又都恢复如常了,一双水润的黑眸直直地看着自己,让他瞧不出什么神色来。她右手微抬,一方白色锦帕已是伸了过来。
傅瑜嘿嘿一笑,忙伸手去接,就听得一旁白芷道:“娘子,哪有这般的,这于礼不合。”
傅瑜冷眼一横,便道:“哪里于礼不合了?我与你家娘子已然定亲,今年便要完婚了,这未婚夫妻这般亲近,不是很正常么?况且大魏民风开放,我在永安生活这近二十年,未曾听过哪家定亲了的郎君娘子不能这般了。白芷你莫不是宫里出来的老嬷嬷,就喜欢拿着前朝的旧例说事?”
这般不客气,已让白芷气得浑身发抖,却说不出什么辩驳的话来。她说的于礼不合,若要严苛点来说,是能沾到边的,但如今大魏民风开放,二婚三婚的有不少,乃至北方还有私奔成婚的,更是有时候便能成为永安坊间的又一佳话。这般情况下,世家大族虽喜欢持着那守礼的帽子,却也并非盲婚哑嫁或是不让未婚夫妻婚前见面的。
傅瑜接了帕子,两人的手触之即分,方才那旖旎心思少不得又被想起,傅瑜心下微叹,只觉得今日这雨下的真是又巧又妙,让他说,要下的久一点,大一点,他心下只怕更高兴了。
匆匆拿帕子擦拭了脸上脖子上的水,面上已是好了些许,他又把帕子揣进怀里,并不还给斐凝,眼角余光又看见斐凝正见了自己这般举动,忙开了话题道:“前段时间案子查清了,忙了好几个月呢,这段时间才停下来。今天就是郑大郎君马场新开,我就和王犬韬还有几个朋友一起来捧捧他的场子。”
“想来是城西郊外那方马场了,以前那里是百亩良田,如今成了马场,不知有多少佃户失了生计。”斐凝目光远眺,正看着马场的方向,又见着马场一侧绵延不绝的章家田地,是一片郁郁青青。
傅瑜心下一哽,只道:“听郑大哥说,以前庄子上的人还留在马庄里呢,只照顾好这片马场就可以了。”嘴上说着辩解的话,傅瑜心下也是知晓的,郑四海肯定也只要壮年劳动汉,以前田庄上的老弱病残只怕还是得迁走,去了别处。
一时提起这般沉重的话题,饶是厚脸皮如傅瑜也觉心慌,刚想说些什么,就听得斐凝道:“我今日出城,不过是去了自家庄子上清点一番,见了庄上的老人家,此时想起田地,难免心下不忿,刚才话语若有冲突二郎君或是郑大郎君的地方,还请见谅。”她这般说着,又屈膝微微福了一礼,倒让傅瑜一时无言了。
“这土地兼并,自古有之,”如果傅瑜是站在贫下中农,他定然要反对土地兼并的,但他现在是既得利益党,所谓屁股在哪心在哪,他如今是站在地主阶级了,虽知晓历史大进程,也难免有自己小人物只照顾自己的小心思,便道:“不过斐娘子说的对,马场一开,百亩良田做草场,不少农户失了田地,不过幸好朝廷有抚孤院一类,他们也能进城去做些别的营生,或是去别的农庄上生活。”
这般说了劝诫的话,傅瑜心下好受不少,但见斐凝,也停了不谈这件事。
风势狂乱,鼓着漫天黑压压的云层往西边走了,雨势渐消,方才泛黄的天色微微透出几许光亮来,未过片刻,又是一片风轻云淡了。又见南边天际白光显露,太阳从云层中透出光亮来,方才黑压压的天色又亮了些许,甚至连阳光也露了些许出来,傅瑜远眺着,见着不远处的越陵,连绵不绝的小山丘,此时雾气朦胧,突地缓缓在远端显出一截玉带来,红橙黄绿的,是一截要露不露的彩虹。
“看!越陵上的彩虹!”傅瑜喜道,忙唤了斐凝过来瞧。
两人都走到亭边,举头望去,果真见着阳光出来,一截彩虹弯弯的横跨越陵,山林中响起几声鸟鸣,空旷幽远,在这寂静之地平添几分生机。
傅瑜不过瞧了一眼彩虹,又低头去看身侧的斐凝,却见她下颚微抬,双眸似闪着光亮,眉眼弯弯的模样,在细碎的眼光下好似看的清脸上细碎的小绒毛。不同于以往给人的冷清沉稳,这般有些孩子气的斐凝却让傅瑜觉得可爱极了。
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不外如是了,斐凝如今哪怕生起气来,或是不顾形象的嚎啕大哭起来,在傅瑜眼中只怕也是心里疼,又恍然觉得似神仙妃子的。更何况斐凝颜色本就不俗,这般盯着她,傅瑜一时便也看痴了。
斐凝突地侧过脸,看了他一眼,傅瑜一惊,忙两颊发烫,吱吱唔唔着道:“再过两日便是乞巧节了,我、我……”这般说着,傅瑜脚下一顿,突地就离开了亭子,转身走了。
斐凝没觉他的意思,转过身来看他,就见着傅瑜走到马前,小心翼翼地伸手往马背旁的囊袋里掏着什么,半晌,从里头掏出一捧蓝白红粉交加的野花来。
傅瑜碰着野花走过来,双手递给斐凝,小心翼翼道:“本来是想今天摘了花,然后去斐府上找你,邀你过七夕的,却没想到下大雨又刚好碰上了你……只是这花方怕是有些蔫了。”
一旁的元志罕见的机灵起来,忙道:“娘子有所不知,郎君方才生怕雨水把花打没了,这才放进防水的囊袋里的。”
傅瑜有些粗糙的大手捧着那捧花,指节分明的手暗暗地摩挲着,显出主人的几分忐忑不安来。再看那不及指甲大小的花,蓝白红粉,枝叶和花瓣上尚还戴着些水珠,在阳光下闪烁,虽有些蔫了,但也能看出几分颜色,更何况经了一番风雨,尤显得不同于永安城内名贵的兰花或是牡丹,只小巧可爱的紧,更显出不同于名花的坚韧来。
斐凝浅笑着,低头,傅瑜只能看见她白皙光洁的额头。
她伸手接过了那捧野花,抬头浅笑,一双黑眸中笑意盈盈,显出傅瑜的身影来,“谢谢二郎君。”
顿了下,她又细声道:“我很喜欢。”
后面那四个字说的极轻极轻,若非傅瑜耳尖,只怕还听不清她说的什么,他心下一热,正要说些什么,就又听得不远处越陵里突地一阵惊鸟之声。一只只方才躲雨的鸟儿从树林间飞起,鸟鸣声四起。但众人的心不在那惊鸟上,而在一个缓缓从越陵的小道上下来的身影。那身影并不高大,披着一身蓑衣,戴着毡帽,手里还拿着一杆鱼竿,踉踉跄跄的从石阶上慢慢走下来,他背上还背着一背篓,里面大约是装了些鱼。但见这老者身形有些壮硕,背部微佝偻,一把络腮胡子尤为突出,他一边下楼梯,一边拿了手中竹竿去敲旁边的草丛,似在打里头的蛇一般。
傅瑜刚觉这老头子身形有些眼熟,就听得他突地高声道了一句:“竹杖芒鞋轻胜马~”
声音爽朗大气,中气十足,和颤颤巍巍的老迈的身躯颇为不符,却也十分耳熟的让傅瑜面色微变。他抬手,忙道:“元志,去扶着他。”
元志忙应了,刚要从亭中离去,众人就又听得一句高歌:“谁怕?一蓑烟雨……任……啊!”
一声惨叫,方才那“竹杖芒鞋轻胜马”的悠闲老者已是脚下一滑,整个人从不低的小石阶上滚落下来,背上的背篓垫着他弹了两下,却也让他的惨叫声愈发刺耳起来。
傅瑜一惊,早在老者失足的刹那便快速跳下亭子的栏杆,只三两步跨了上去,险险接住了这人。只是这老者掉下来的冲击力太大,他的背篓正好砸在傅瑜胸口上,饶是练过武的傅瑜,也被他这一下冲击的有些狠了,踉跄着向后退去,眼看着要跌下去了,幸而元志机灵的往地上一躺,叫傅瑜砸在了他的背上。
一声惨叫响起,却既非胸口被背篓砸了刺痛了的傅瑜,也非叠罗汉最底下的元志,而是最上面仰躺着的杨材,他高呼一声:“哎呀~哎呀,小老儿的腰折啦~阿瑜你小子悠着点啊!”
“四哥!我、我也痛啊!”傅瑜被砸的险些呕吐,却还是强撑着在斐府府丁和马车夫的帮助下爬了起来,又见着一旁的临江王杨材,果真两眼泪汪汪的看着他,一双手还撑在自己腰间,嘴中微微吸着冷气。
傅瑜忙伸手去搀扶他,刚伸手到他腰间摸了一把,还未使劲,杨材就呼痛起来。傅瑜一惊,方才还以为是杨材故作伤痛,毕竟喜欢s的临江王前科多多,没想到这次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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