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晚,日影西斜。
从黑暗中苏醒,林湘不适应地眯眼,头脑晕晕沉沉,蹙眉揉着太阳穴,她甩甩脑袋,好一阵,床边重迭的身影才终于归为了一个。
柳、柳大夫?
看清了那人的模样,她睁大了眼,本想坐直身子,可腰酸痛得厉害,动一动便扯得肌肉又涨又疼,林湘只好继续躺着。
柳大夫似乎有什么心事,坐在一旁怔怔地出神,睫羽低垂,反常地连她清醒了也没发觉。若换作是寻常,林湘早已忐忑地猜测对方的心情,思考要不要说句话去打破沉寂,可现在,她的头脑迟钝得厉害,连睡前自己在做些什么都毫无印象。
光线不是很亮,现在是黎明吗?自己睡了多久?捂着脑袋,林湘看向窗子,试图寻找答案。
“头痛得厉害吗?”
有声音问她。
她循声看去,对上一双漆如点墨的眼瞳。医者倾身,凑得更近同她说话,视线落在她扶额的指上,眸中一片温和的关怀,却又似乎夹杂着某些她说不出、道不明的情绪,乌沉的眸底翻涌,深邃得像海。
她怔住了,失礼地连回话也忘掉,只是盯着柳大夫的面庞发呆。
医者很自然地牵起她空在床侧的另一只手诊脉,举止神态皆如往常一般,连善解人意这点都未改分毫,主动解答了她对自己处境的种种疑惑:“眼下是酉末,你正在我的药铺里,应是昨日淋了雨,风寒入体,令你发了热,睡死了过去,故而,数个时辰前,寻书姑娘将你送来寻医。”
“寻书……”
喃喃重复寻书的名字,林湘开始在屋内搜寻小姑娘的身影。
她病了,寻书一定会着急坏了。
“不巧,寻书姑娘家中有事,我让她先回去了。”医者的指搭在她腕上,诊着她起伏的脉象,温和地劝:“你现在起了烧,谁也不要想,先好好睡一觉罢?放心,我会在床边守着。”
谁也不要想…她要想着谁吗?
听了柳大夫的劝解之语,林湘的眉心未平,甚至拧得更厉害了。一双哀凄的、热烈的眼睛自脑海一闪而过,快到几乎抓不住。
明月!
林湘猛地坐了起来,昨夜种种记忆悉数回笼。
坐车时她睡了过去,不想被车夫直接载回了书铺。怕寻书知道,她本想坐一阵就回家的,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后悔不已,她挣开柳大夫诊病的手,掀了被褥想要下床去。
必须找一家药铺买避孕药才行。
被褥掀到一半,林湘瞥见了右手虎口处包扎齐整的白布,显然,手上的咬伤已经被人处理过了。眼下,会做这件事的只有一个人。她僵硬地转头,去观察柳大夫的表情。
柳大夫已经收回了被她甩开的手,静默着没有说话,望向她的目光依然平和,林湘却觉得,那双眸子明镜一般,洞悉了她昨夜那桩不愿与人言说的秘密。
他一定知道了。
没什么别的原因,林湘就是这样以为。
“…我还有事,先回去了。”抿抿干涩的唇,鸵鸟心态加生病时的脆弱让林湘拒绝接受这种事实,道声别,她下床便走,没两步,就眼前一黑软了腿栽向前去。
清苦的草药味瞬时盈满了鼻,柳大夫伸手扶稳了她。
“当心些,猛然起身容易晕眩。”柳大夫在她栽倒后提醒,瘦而有力的臂膀自身后环住她的腰肢,严丝合缝地亲密。这不是该出现在普通朋友间的距离。垂低了眼,林湘肌肉僵硬,发软的腿总算站稳,没等她开口,柳大夫便已松了手,臂虚虚护在她腰侧:
“林老板,我给你看看腿?”他道。
这样无奈的温和语气,和每一次柳大夫为她问诊时一般无二。
脑中那根紧绷的弦不由松懈下来。
对方护在腰侧的手臂距离不远也不近,让她仅存的那点儿被冒犯的警惕心也消弥殆尽,只剩被关怀的温暖。病了的林湘脑回路简单得过分,半点没多想,温顺地颔首,乖乖被对方引着坐回了床上。
她的腿的确是疼的,需要对方看一看。
叫药工拿了晚食剩下的饼子给她,又看她喝下整碗驱寒汤,省略一贯的望闻问环节,柳砚青抬起手,无比精准地覆上了小姑娘的膝伤。
寻书将林湘送来时,柳砚青便注意到了——她身上这件外袍一夕间被毁得不成样子:沾水后粗暴团揉留下道道褶印、关节处与砖瓦摩擦致使勾丝和起球,左膝的布料甚至草草缝了几针。
联系林湘右手虎口处被男子咬出的齿印,和她身上极淡的月影香,她昨晚去做了什么、连同那个困扰自己多时的问题,一起有了结论。
对这个住在隔壁的小姑娘,他到底怀有何种情感?
于辛茗口中闻她受伤时,亲见她憔悴精神恹恹时,雨日里围坐火炉谈心时……每一次听到她的名字、见到她的模样,自己的情绪波动,究竟是因为她是隐姓埋名数年来唯一观念相契的知己,还是因为那虚无缥缈的爱情?
心中久悬而未决的问题最终以仓促又不可阻挡之势,水落石出。
——却也没了意义。
明月。
似乎从第一次自她口中听得名字起,柳砚青便不喜这个男伶。对方轻易得了她的喜欢、让她生了为其作画的念想,今番,还能让她这样不顾性命后果的营救。
叁言两语劝得旁人离开,盯着林湘疲倦的睡颜,时隔多年,负面情绪再一次将他裹挟。荒唐地,他嫉恨起一个素未蒙面的人,在心中想遍所有从中作梗的对策。
然后,她醒了。
病得酡红的脸颊,迷茫一片的眼睛。她捂首看向窗外,寻声和自己对上视线,瞳孔小动物似的畏缩茫然,鲜活而生动,只一眼,便让他忘记此前一切的考量。
能有什么办法呢?理智回笼,他想,自己当真是着了相。
遇上这样的事,她若不出头,便不是他了解、他欣赏的那个林湘;她若出了头,就必然——必然走上现在这一步,从头至尾,和那个明月哪有半分干系?
撩开秋黄的直裾,内里是雪色的绸裤,左膝处破了口子,隐约可见内中红肿溢血的伤口。行医多年,这只不过是他处理过的再平常不过的磕碰伤。
没有说话,柳砚青沉默着去碰备在床边的托盘。
柳大夫少见地面色紧绷,林湘垂眼瞄他,烧红的脸颊冷了些许。对方发现了她手上被咬出血的牙印,见了她腿上爬墙蹭出的伤痕,先前又有那样奇怪的反应,难道还是在往好的方面想她吗?
“虽然\……”低声糊弄过去昨夜的关键词,她有一点委屈和愤怒,扬高了声调:“可是,柳大夫,我绝对不会做坏事——”
她在这世上本就没几个亲朋,刘老批评她这件事做得莽撞就算了,她认,为什么连柳大夫也不肯信她的人品呢?
嘴上虽硬气,可半阖了眼睛,林湘唯一能做的,是努力做出浑不在意的假象,遮掩眼眶里懦弱的泪光。
“……我知道。”柳砚青答。
他坐得低矮些,能看见小姑娘泛着水光的睫羽。虽然脾性较一般女子柔软,但林湘绝不是会示弱之人,柔软的外壳下,对方有一颗比谁都坚韧的心。可她此时却要哭了,除了病人本就脆弱这条缘由,他清楚,也和外压脱不开干系。
她不喜旁人的关注、抵触自身的出身,却要因形同死仇的庶姐,被俗世的观念折磨得透不过气来。
重重重压之下,人怎么能不崩溃?
“小湘。”第一次开口喊她的名字,柳砚青有许多话想告诉她,心中千言万语难以立时言明,最终,所有念想都只化作一种迫切的冲动。
——他想擦掉她的眼泪。
眼泪这种苦涩的东西,今天她不需要,往后的每一个年岁,也都不需要。
伸出了手,他试探着用手帕去碰她绯红的脸颊。成双的蝶翼颤了颤,只抖掉一行水珠,见她并没有躲开自己的亲近,柳砚青这才替小姑娘擦去她脸颊上的湿润,问她:
“我先为你处理膝上的伤,可以么?”
吸吸鼻子,她轻轻点头。
冰凉的银剪顺着裤腿,一直剪到膝盖以上。布料花朵一样绽放,露出一截若雪微凉、似瓷细腻的小腿,柳砚青看不见它,林湘腿上的伤似一根刺,深深扎进他眼里。
“衣料和伤处粘在了一起,我待会儿会将它们分开,如果疼的话,”言辞稍顿,往日,柳砚青会毫不犹豫补上一句“请林老板暂且忍耐”,因为眼前之人向来只懂忍耐,万事不对旁人声张。可今日,注视着格外脆弱的小姑娘,他想:或许自己可以尝试另一种可能——
毕竟,“旁人”这个词,听着未免太刺耳。
“如果疼的话,小湘,你一定要告诉我。”他说。
像石子沉入池塘荡起微波,她轻轻“嗯”了一声。
将备好的温巾布敷在她膝上,柳砚青一手自光裸的腘窝上环,固牢巾布不让它滑落,另一手在碗中沾了盐水来,往粘连处轻弹水珠,指腹寸寸于伤口轻按。
巾布里的淡盐水慢慢浸透白绸,将底下的伤口蛰得微疼,林湘不由轻嘶一声,未及说什么,膝上的力道就更轻了些。
伴着细微的痛感,与皮肉粘连的布料被轻轻从腿上撕开,柳大夫开始上药,肢体接触的酥痒也阵阵自骨髓爬上,让昨日刚尝过男女之情的林湘浑身不自在。
垂眸处理伤口的医者目光专注,手法不含一丝狎昵,端的是光风霁月,可是,看着膝上挑了药膏细细涂抹的手指,林湘竟突兀忆起明月的指尖从脊骨抚落的滋味。
呸呸,一定是因为缺觉,她才连连看一样,将没有关连的事情瞎联系。林湘企图说服自己。
话说,连连看的规则是什么呢?
脑袋里冒出一堆苹果西瓜,没等连上几对,林湘注意力被近处那张脸庞引走了。
根根分明的纤长睫毛低垂,半掩了那对总是很温和的瞳。离得近了,林湘第一次注意到,原来,柳大夫双目的形状这样好看。
柳砚青正在缠最后一圈绷带,毫无准备的,几根纤细的手指忽地碰上了他的睫羽,很随意地拨弄。
长睫连扇数下,他不自然地仰首,却见小姑娘毫无距离感地冲他笑,左颊点着一个小小的酒窝。
“柳大夫。”
林湘唤他,明明手上的动作那样轻挑暧昧,她的眼神却依然清凌凌的干净,语气中甚至透着新奇的赞赏:“你的睫毛好长——”
微笑,婉言,从容地撤开身,过去做惯了的事此刻却如此艰难。唇舌微启,柳砚青说不出话来,只是继续僵仰着脸,任对方细细端详他的面庞。
白嫩的指从睫上落下来,一厘一厘,抚过他的眉梢眼尾,也拂过他骤起惊澜的心湖。
——面具到底是面具,她会不会觉得指尖的肤质太粗糙?
如士兵面临检阅,柳砚青直僵僵由她触摸,不知多长时间过去,终于,她呢喃细语:
“好漂亮的眼睛。”
漂、漂…亮?
如梦初醒,柳砚青睫羽惊动。
丝之色光彩灼然,时人谓之漂亮。
反复咀嚼着词义,知道她此时是病得糊涂了,不过是头脑不甚清澈时的顽笑话,柳砚青依旧无法保持冷静。
你栽了。
仰望着小姑娘近在咫尺甜笑的脸,理智嗤笑着他。
然而,却能如何——又能如何——
依她的性格,决计不会丢下明月不管。对视的眸光黯然落向它处,柳砚青匆匆为包扎束了结,压下心中的悸动,转开这个他无法继续下去的话题:
“对了,林…林老板,受伤之时,你痛么?”
猛然被提问,抚在眼尾的手指停住,思考一阵,她摇了头:“不知道,当时在担心。腿磕在瓦上,声音很响。”
“柳大夫。我拿石头砸了一个人,在这里——”掌心移到他侧脑的位置比划,她情绪激动起来,语无伦次地为自己开脱:“血流了很多……我没办法…没办法……”
“他年纪不大,我走的时候,他还没有醒,这么重的伤……是不是会很疼?”
也不管坐在眼前的人是否能听懂,林湘愧疚地追问。
柳砚注视着她眸底盈盈的泪光。
“小湘,听我说。”握住那只发颤的手掌,柳砚青将它贴在脸颊上,声线平稳:“对,像现今这般看着我,小湘,你听我说——”
温和沉稳的眼眸比天空更广博。
“有错当罚,没关系,你的做法很对。”他说。
掌背暖意融融。
她做得对。被肯定的林湘松了口气,没等平静片刻,想到了什么,她的声音又骤然一紧:“那明月呢?我、我会惹他伤心……”
伤、心。
目光一凛,将她话中可能的深意想了千万遍,柳砚放柔了声音引导:
“怎么会呢?萍水相逢却有救命之恩,你做得已然够好。一己之力终有穷尽,若你尚忧心明月今后之处境,小湘,不如让我帮你,可好?”
林湘毫无察觉他不该知道明月的事,只是摇头否认:“不是这个……柳大夫,我、我很坏,明知道他对我——总之,是我对不起他……”话到一半,她忽地低了头,抛开未说完的话不提,自责地下定论。
小姑娘的表情说不出的脆弱。
不能再继续问下去了。
尽管仍有疑惑未解,柳砚青也只能先转移话题,好言劝慰她。
潮水般失而复得的喜悦涌上心头,与之一同出现的,还有临渊而行的不安。
失而复得、失而复得,他何曾得过?又是否该去得?闭了眼睛,柳砚青眉心皱出了川字。
昨日,林湘赞他超然忘俗,一字一句那样真挚钦佩。可柳砚青却清楚,他眼下这副平和无争的躯壳里,藏过多锐利的锋芒。
灵慧生傲,大有成空,看透世情所以睥睨,得之过易故而淡漠。他清楚自己,林湘所赞的那些宠辱不惊超然忘俗,不过是另一种模样的凡人心性。
毕竟,听道多年,连“和光”、“虚己”这样的道理,他亦是在行医施药以后才后知后觉。
古书上言“中士闻道若存若亡”,岂是假话?
锋可藏,性难改。今番只相交为友,他已然心潮起伏,若情再深一分、交更密一步,他能忍住不做些什么吗?到那时,林湘还能是如今赤诚率真、任性随意的性子么?他还会如此在意这个小姑娘,不心生厌倦么?
柳砚青无法保证。
心下正思绪纷乱,耳畔却传来她的声音。
“你不要皱眉,好不好?”
小姑娘满脸担忧,小心翼翼地伸出另一只手,似要触碰他紧蹙的眉宇,却又终究不敢碰,终于蜷回了指,自认为了解一切地轻声陈述:
“是我的话惹你生气了。”
“是我不负责任……”她自顾自假作云淡风轻,柳砚青却无法忽视她话里的那份自厌——
“你该讨厌我的。”她说。
和他人相处时,林湘是不自信的。她从不刻意显露自己的锋芒,总是学着替别人着想,也绝不对他人抱有期待。她习惯了退让,习惯了逃避,习惯了躲藏。
想要走近她需要时间,需要日久天长的耐心陪伴和主动关怀。
同样的,想把握相处时的那份分寸,从容地应对这段单向的情感,需要更彻底、更漫长的自我审视。
但问题是,他能将一切都交给时间么?
柳砚青看着她眼下许久未消退过的乌青。
——不。
他做不到那样残忍。
如果保持自身恒定的代价是看她继续痛苦下去,那一切都毫无意义。
灵台乍现一点清明。
柳砚青紧蹙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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