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到鸿雁坐到了病房旁的长椅上,将一张长长的像是卷子一样的东西放到了腿上,手里捏着一根笔在写。
甘之南又坐回到了椅子上,远远地看着埋头写题的鸿雁。
走廊里红色的数字跳动到12:30的时候,他瞧见鸿雁将手中的东西全部扔到了一旁的椅子上,两只胳膊叠在大腿上,脆弱地弯下腰,整张脸埋进臂弯里。
甘之南下意识地站起身,放轻脚步走了过去。离得越近越能看清一些细节,长椅上的人身体一颤一颤得,突出的肩胛骨摇摇欲坠,被舍弃在一旁的卷子皱巴巴得,有的笔迹凌乱不堪甚至划破了纸。
他将那种卷子拿了起来,发出的声响竟没有将鸿雁从情绪中拉回来。甘之南扫了一眼手中的卷子,科目是理综,游高高三组还没开始系统地训练这门综合。
根据上面的笔迹来看,选择题倒是都写了,只是一半都被打上了浓重的问号。大题基本上只有公式,还不一定用得上。
甘之南低下头看向蜷在一起的鸿雁,腿侧的手指抖得厉害。他觉得鸿雁下午不肯让自己教是怀疑自己的能力,舔了一下干燥缺水的嘴唇,有些沙哑地开口道:“我可以教你,信我……”
“我他妈都说了不用你教!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不像过往那般假模假样的凶狠,这次朝甘之南看过来的这双眸子,猩红又残忍,甚至带着几分杀意,只是几行眼泪顺着眼角划了下来,改变了它的性质。
在甘之南看来,直觉告诉他,这表情更像是委屈。
护士站的值班护士走了过去,不耐烦地朝着对峙的两个人强调:“请安静!病人需要休息。”
鸿雁收回了目光,垂着脑袋从甘之南的手里一把抢过理综卷子,猛地推开了对面的门后进了楼梯间,里面感应到有人进来蓦地亮起来了灯。
他用手臂抹了一把眼泪,就坐在第一道台阶上抓着笔继续解题。
楼梯间黑了又亮,鸿雁知道是甘之南跟了进来,指不定是跟来看他的笑话,又用另一只手的手背抹了眼眶的泪,却背道而驰地越来越多。
“我不用你同情我、可怜我,我能写出来……不就是一道磁场大题吗?不就是一张理综卷吗?不就那几个公式吗?”
溢出的眼泪在眼睛里打转模糊了视线,鸿雁越想写出来解题过程越发看不清题目。他还没有听到甘之南的声音,楼梯间的灯又灭了。
闷热的夏夜,鸿雁却觉得从内到外的冷,他不自觉地颤抖,手中的笔因为汗滑了出去。鸿雁只能双手紧紧搂住膝盖,尽力地克制颤抖,并试图通过说话来缓解自己的情绪。
“写不出来,为什么写不出来……为什么我不会,我……”
甘之南觉得“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是古代最伟大的结论,不然怎么鸿雁就在不远处哭得发颤,而离他这样近的自己,双手也会克制不好地抖起来。
他就这么蹲下来,敞开颤着的双手,将黑暗中、蜷成一团的鸿雁抱进了怀里。
鸿雁冷得快失去知觉了,不知过了多久感觉身体外面有一团火焰温柔地暖着自己,他下意识地将那团火焰拥进怀里,拥到最贴近心脏的地方炙烤。
他不知自己想对谁道歉,可能是病房里的赵承光,可能是面前莫名其妙将自己抱得死紧的甘之南,可能是素未谋面、生育自己的人,可能是微笑离去的甘之南母亲,也可能是蠢笨异常的他自己。
“对不起……对不起。”
“前几天,之前的租客回来找事……老赵本来心脏就不好,当年还为了治我的病耽误了时间……医生说了很多,我什么都听不懂,只知道要做心脏搭桥手术……”
“老赵他……居然还想逃避手术,如果不是我……是不是大家都会好好地活着?”
“为什么要为了我花钱,为什么要爱我……明明我连题都不会写,连最简单的题都会写错……”
甘之南不想听了,这些话只会像是最锋利的刀片,一刀一刀地刮着它的心。他伸出还在颤着的手,用力地捂紧鸿雁的嘴唇。
然后无论他是否能听进去,一遍又一遍地郑重宣布。
“你永远都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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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缘故
自从发觉鸿雁的精神状态不太好后,甘之南便暂时辞去了咖啡店的工作,顺便帮赵承光拒绝了宿珏的经济支援。
在照顾赵承光空闲的时间,两个人会坐在915病房门前的长椅上各自写着题册。赵承光的心脏病做完搭桥手术后兜兜转转住了几个月的院,一直拖到了天气转凉。
几个月来,两人虽不属于同一班,却像是同桌一般。只是甘之南一直理不清鸿雁的情绪,有时阳光明媚他会问题,有时艳阳高照他反倒不问了。
他将那些题拆开了揉碎了讲给对方,鸿雁听懂会写了要哭,听懂不会写也要哭,听不懂还要哭。
小时候的鸿雁因为磕碰受伤总哭得满脸鼻涕泡,甘之南见过很多次,他知道那时流眼泪的原因,现在却无从得知。
他下意识觉得鸿雁像是小朋友那样,因为哪里疼痛而哭泣,但他找不到痛楚的源头。
有日课间,甘之南去办公室的路上瞧见鸿雁从二班的后门出来,方向不是厕所,反而顺着阶梯往楼上去。
他从那孤寂的背影琢磨不出来什么,只觉得有一层灰蒙蒙的东西瞧不清晰,仿佛鸿雁的气场在抗拒他不让他发现自己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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