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说粤菜不好吃,也不是这家很难预订的网红餐厅氛围差,但陈糖真的觉得坐在这儿不如坐在大排档里撸串。明明说了工作结束却要和老板以及合作对象一起吃饭,那不还是在工作吗?说到底,老板请客究竟是奖励还是惩罚啊?幸好林乐芒正坐在她对面,视线交错的时候有接受到一些鼓励,稍微能平息她的焦虑。
席上的别扭气氛是从决定去哪家餐厅吃饭的时候延续来的。
那会儿所有人都在北视大楼泡了一整天,陈糖好几次快要睡着,傍晚时分才终于定稿,她敷衍地和几位统筹监制说了辛苦后准备离开,一推开门却被再次来到会议室的王宥倩叫住,告诉她说要一起去吃晚饭,和万宇晴一起。在陈糖脸上泛出抵触情绪之前,王宥倩温和地拍拍她的肩说这是该有的应酬,陈糖自然拒绝不得。可她没想到的是,在决定去哪里吃饭的时候,王宥倩和万宇晴有了不同的主意,万宇晴要吃湘菜,王宥倩说订了粤菜。这个小事上,陈糖心里是偏向万宇晴的,因为她清楚没有辣味的菜是有多不合林乐芒的胃口。但不知道为什么,王总态度坚决,林乐芒也只是笑笑没有说话,搞得万宇晴冷哼了一声,甩手先下了楼,陈糖一度以为这个饭局黄了,可最终还是四个人坐在这里大眼瞪小眼,她手里刚倒上的柠檬水都快喝光了。
第一道,飘香海南鸡。色泽亮黄,表皮软糯,但没人动筷子。
林乐芒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拿出手机回消息,而万宇晴从入座开始便在看着剧本稿上的记录,她对面的王宥倩就那么把她瞧着,似乎在等着看她打算什么时候才开始说话。服务生上了菜后退出门外,整个包厢安静得嘈杂,陈糖自觉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而且她的肚子真的饿了。
陈糖不知道另外三人有没有听到她肚子咕咕的叫声,她咬了咬牙,从筷枕上拾起筷子,准备伸筷夹菜,正在她将伸而未伸的时候,右手边的王宥倩轻轻吸了口气,是要开口的架势,硬生生把陈糖的筷子阻截在半路。
“万老师,粤菜精细鲜美,不至于这么不感兴趣吧。我请客吃饭是为了预祝合作顺利,但看上去万老师这点情面都不想给。”
“首先,海南鸡算不上粤菜。”
万宇晴啪地合上本子,挑眉指出了最显而易见的错误,“其次,我正在为了合作能顺利多花功夫,倒是你们北视找来的人,太多花架子。”
说话的功夫瞟了陈糖一眼,弄得陈糖心头涌上一股气来,手一松,把筷子搁了回去。
这时,第二道菜上了,特式熏鱼。
万宇晴一瞧便笑了开,她把剧本稿子塞回包里,然后讽刺说:“看来王总选的餐厅也是一样名不副实。说是粤菜馆,却一道粤菜也不上。”
不客气的语气惹得陈糖转头皱眉瞪她,但另一边余光里的林乐芒依旧保持着姿势,耳朵像是没有听见桌上的对话,甚至看着消息还偷偷笑了几声。
还没等王宥倩回应,第三道菜,云南宣威火腿烩萝卜也端了上来。王宥倩扶了扶眼镜,拿起筷子夹起一块鸡翅放进了陈糖的碗里,一边开口说:“现在餐厅大多是融会贯通的,定个菜系只是为了能喊出去的招牌,名实不符的多了去了。我只是觉得按照万老师的喜好,应该会喜欢这家餐厅才对啊,看来是我没考虑清楚。”
话说完的时候,陈糖的碗里已经有了鸡翅、萝卜和熏鱼,王宥倩还特意对她放轻声音说了句:“小陈饿了就先吃吧。”
把王宥倩的话放进了耳朵里的万宇晴抬眼打量这间餐厅的装潢,微缩的园林式景观被抬进室内,细沙铺地营造着日式枯山水的质感,藏匿得恰到好处的灯光仿制出水光微漾,隔间推拉门上糊着工笔花鸟,餐厅四下还放着鸟叫虫鸣的环境音。典雅、新派、也目不暇接,看似兼顾了所有元素,却不如说和哪一个都不像。
“太客气了,王总,下次选餐厅,选王总喜欢的就可以,毕竟人心隔肚皮,猜别人喜欢什么、想什么总是很难猜对。”
万宇晴也夹起一大块萝卜放进自己碗里,顺带喊了一声还在和别人聊得眉开眼笑的林乐芒,“别看手机了,快吃饭吧。你问问餐厅服务生有没有辣椒酱,毕竟像王总说的,不是纯粹的粤菜馆,都是融汇贯通的。”
“没关系的,我少吃点就行。和两位一起吃饭,多吃两口容易胀气。”
林乐芒按灭了屏幕,笑眯眯地接过了话。
“嗯,你今晚确实要控制下饮食,明天有杂志拍摄。来,吃块萝卜。”
还没顾上给自己夹菜,王宥倩用勺子盛了一碗汤递给了林乐芒。
眼前其乐融融的画面落在万宇晴眼里多少有些刺眼,她清了清嗓子:“关于第一份合同里未约定的事项,既然剧本敲定,等你们这边研讨过后,补充合同是不是可以尽快签了?”
“当然。”
王宥倩的回答很干脆,一如既往的笑容看不出一丝破绽,“项目推进得顺利,我想总的来说,我们双方都是满意的。”
“哼,总的来说。”
正埋头啃着鸡翅的陈糖听到万宇晴用她那最令人讨厌的声音重复了一下,尽管她都快要对这人的冷嘲热讽脱敏了,但还是没忍住自己的白眼。
对万宇晴的打断没有在意,王宥倩接着说:“我们内部其实不过是走个流程,最晚下周三就能把补充合同发给万老师。后制的质量把控和经费投入交给更有经验的贵公司,宣发渠道等后续问题,北视会全部包揽。细节事宜全都按照我们上次开会时最终的会议记录进行,你看行吧?”
这时被熏鱼咸得偷偷呲牙咧嘴的陈糖注意到自己的手机屏幕亮了,她拿起一看,只见消息记录上最新的红点属于对面那个正在悠哉游哉喝汤的人。
“去外面透透风。我有话问你。”
陈糖看到这几个字,脑中警铃大作,她觉得自己大概猜到了要问的话和什么有关,她第一反应是想假装没看到消息,却在抬眼时正好对上了林乐芒微笑的眼神。
完全没有退路了。
陈糖端起柠檬水灌了一大口,然后说了声去下卫生间,便拉开推拉门走了出去。没过一分钟,林乐芒也放下勺子站起身,朝还在针对补充合同喋喋不休的两人笑了笑,丝毫没打算掩饰要和陈糖单独说话的企图,她离开了包厢。
沿着过道走出去,纷飞的纱帘后是开放式的露台,林乐芒踏上去时就看到陈糖的背影,高马尾被风吹得往一侧摆动,她却在微凉的夜风里站得笔直,莫名透着些愁怨。脚步声惊动了她,她便回过头来看,晃眼间林乐芒还以为她红了眼眶,再仔细瞧的时候就没了。
“姐姐。”
陈糖一直都这么乖顺地叫她,但这回的两个字里,除了乖巧外,还夹杂了些别的,像是歉意,像是疑惑,像是畏惧。
害怕吗,她在怕什么?
林乐芒没有在心里推断,只是走上前和她并肩,一同望向暗沉的橙红色天幕,人工播放的虫鸣鸟叫里,彼此的呼吸声都很清晰。她不由得想起那次陈糖蓄谋已久的约会,慌张的行程,窄小的摩天轮轿厢,还有她眼底的夜色。在心里失笑,如此青涩的爱意像帆布单薄的单桅船,要怎样在风浪难以预测的海上航行呢?难怪年轻的爱情是一次次试炼。而后涌进脑海的是天空中乍开乍合的云,她想起学姐的笑与泪,和相遇时就已埋藏得很深的心。林乐芒始终没有往前一步,掀开华丽温暖的外衣下是什么,她从不去想,她将距离控制在恰到好处,自然想到了会有一天会有人试图比自己更进一步。
只是,怎么是陈糖呢?
想到此处,林乐芒侧过头,视线在陈糖那张稚嫩的脸上来回往复,她似乎是担心惊动了对方一般,轻轻开口:“糖糖,你和文老师,发生了什么事吗?”
陈糖深吸了一口气,双手拧住微凉的栏杆,她躲开视线,头往两臂之间低了下去,:“我不知道。”
她确实不知道,她几乎快忘记了是怎么在强光戳刺的舞台上和文以安初遇、是怎么在雨夜里出现在对方的门前,她原来每个念头里分明盛满了眼前的人,又是怎么突然转换了对象。如果说急剧变化的环境让人恐慌,那么当自己的内心骤然变动时,无法掌控的自身又和自由落体相差多少呢?
“我是一个没有毅力的、不专一的人。”
终于,陈糖转过脸来和林乐芒对视,眼泪盈在眼眶,只差一点就快要流下来。
但林乐芒忍不住笑了,她噗地一声出口,接着在对方更加委屈的神情里连忙咬了咬唇角停下。
哪有那么严重啊?
“我就问了一句,你怎么得出这么个结论啊。”
林乐芒靠近了陈糖一步,将手放在她的后背轻轻安抚,语气哄着,“不哭不哭,没事的。”
一开始,陈糖还算安心地接受着她的安慰,但忽然想到了什么,又扭着身子挣了开,用手臂将已经滑下来的泪珠擦掉,她抽了抽鼻子说:“不是的。因为……那天晚上我……”
陈糖一直在回忆那个夜雨的深夜,她觉得对方盯着自己的眼睛里漫出了潮水,淹没了自己,但难道她能够否认自己利用文以安流露出的脆弱在那瞬间趁虚而入吗?她不能骗人。
那天晚上?
林乐芒的耳边传来了不停歇的雨声,雨声和乍然开合的云幕重合,她猝然惊觉这一切和当初在活动室的那个午后如此雷同。当年发生的事林乐芒记不太清了,这不怪她,对于究竟发生了什么,所有参与其中的人都讳莫如深,她只知道那天过后,文以安有一个多月都没有来学校,再之后便是她在中心台顺利转正的喜讯。还有别的,不外乎学校里的一些风言风语,说陈教授手下有个博士生退学了,那个女人以前和学姐过从甚密。
每一次,林乐芒都会在这里打断自己,不多问一句,不多想一分,或许说是一种生存的本能,任何过于纠葛的事她都会避免卷入其中,她似乎可以预知到前路是否有泥潭,所以她向来在危险的沼泽里来去自如。但这时,她不由得多想了,那过度的部分大概是为了陈糖。
她刻意美化的那段记忆里,学姐眼里落下的泪后,掩藏的是一丝令人不安的危险和狂热。
“学姐她……她的身份和我们还是不一样。你没想清楚前,有些东西别去管。”
林乐芒叹了口气,她好像时常在提醒陈糖注意这个、注意那个,真的有点像忧心忡忡的长辈,也难怪以前陈糖总会因为她的态度默默生气。
“什……什么意思啊?”
陈糖的声音里还能听出哽咽,在她的视角里,林乐芒在面前沉默了许久,开口时话语却拐去了别处,她哪能知道对方脑海里的百转千回,只能微微皱起眉,小声追问,但下一句却在她俩的嘴边同时凝结,因为楼下庭院的假山后服务生正领着两位就餐的宾客沿着蜿蜒小径走来。
其中一人是文以安,她正和同来的客人说说笑笑。在视线接触到她的第一秒,陈糖便想挥手叫她,可是又忍住了,倒不是因为脸颊上刚刚干掉的泪,只是她望着文以安,觉得和那个客人说话的她,既和电视上的她不一样,也和同自己说话的她不一样,像一个更加陌生的人。
林乐芒当然也远远看到了学姐,她甚至想起了在哪里见过学姐身边的那个客人。刚刚被扼杀掉的念头从她脑海的四面八方重新冒了出来,她不得不迫使自己移开视线,重新打量夜空里橘红色的云层。此时夜风停了,夏日的闷热涌上了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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