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的冬日格外寒冷,秋天的尾巴还没来得及撤走,一场鹅毛大雪便降临在了大地上。枝桠脱下了旧装,露出枯槁纤细的身体,还没向外人展示自己岁月勋章,便被白花花的雪堆盖住了身子,远远望过去,像是套了一件大白袄。
可惜这袄子不光御不了寒,还起了反作用,不然让平民百姓见了这么好的袄子,抢着闹着也要带回去,穿是不行的,要放在压箱底,做嫁妆或彩礼,至少要流过三代人的手,才有价值。
等到人去楼空,新人发现这积灰的角落里还有一处贴着大红喜字的箱子时,这白袄子早就化为了水,当初放的是什么,只有百年前的人才知道,他们也许已经投胎到了新的地方,不会为了每年的一点纸钱违背六道轮回的规定来告诉子女这是什么,一切在放进去的那刻就结束了,所有的期许、思念、祝愿,都在一箱子里,等到子女打开时,它们已经老得不能再老,乃至完全消散在了时间中。
有缘相遇,无分相伴,所谓有缘无分,大抵是天地初开时阴差阳错落下的产物。
婚姻与爱情,更看重缘分,在这个冬日还没到来前,作为官宦人家的千金,也许做梦都想不到命运会给自己找来这么一段缘分。
两马宽的泥路因为积雪的缘故变得格外湿滑,马蹄踩到哪哪就印上一个u型蹄印,车轮更是粗鲁,把软白的积雪直接压没在了浑黑的土地里,好像在一张上好的白纸上流下了两道褐色的线条,既不美观也不实在。这种蓄意破坏的行为惹怒了老天,没过多久,马车就嵌在了泥地里,无论马夫怎么催促马前进,这车轮还是纹丝不动。
“小姐,这天气实在恶劣,马车卡着走不动了,这可怎么办?”穿着粗朴的马夫贴着帘子颤抖道。
外头的风雪呼呼响,一句话的时间他的头顶、肩膀上就落满了雪花,更别说暴露在外面的皮肤,都被冻得发红发紫。
许茜握紧了暖炉,妄图靠这小东西维持身体正常的温度。
“周围可有村舍?去找人帮忙。”许茜回道,她呼出的气都凝固成了白雾,可想而知马车外头要冷成什么样。
马夫环顾四周,真是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不见牛羊,只有一望无际的白雪啊。
“小姐,这地方穷乡僻壤,别说人了,连个活物都看不见。”
“刚刚就不该信那老头的话,那个岔路口肯定是往左走才对,唉!都怪我!”
许茜听见他捶胸顿足的声音,出声安慰道:“你也别太自责,外面雪大,你要不先进来,我们慢慢想办法。”
“啊?!不行啊小姐,我不能进您马车的。”马夫回绝道。
“我就在外面守着就好了,您有事叫我。”
许府千金小姐的马车岂是外人想进就能进的?更别提她一个待字闺中的姑娘,独自坐车出来已经是越界的举动了,要是被夫人知道,害得还不是自己…
许茜的好意马夫并未放在心上,两人之间地位与年龄的差别让他们在同一件事上的想法背道而驰。
许茜见他拒绝得干脆也不好说什么,她微微拉开车帘的一角,顿时外头的冷风就蹿了起来,蛮横霸道,把好不容易聚集的暖意又赶了出去。
“唉…这该怎么办…”许茜本想着只要赶在娘亲之前回去,自己偷偷离家的事情便不会被发现,可谁知天降大雪,把自己困在了这里。
这雪一时半会儿也不像能停的样子…
许茜缩在马车的角落,拉紧了外套,默默等待时间流逝。
寒冷让意识变得昏沉,身体为了造热加倍消耗身体储存的能量,许茜迷迷糊糊中几乎快要睡过去。
“…娘”她无意识地叫着,细微的声音被马车壁无情挡了回来,又回到了许茜耳朵里。
就在她昏沉之时,外头突然传出一些奇怪的声音。
像是割草的嚓嚓声,一阵一阵的,在安静的雪道中格外明显。
马夫显然比车里的许茜更加敏感,他推了推靠坐在前头的一个中年护卫,小声问道:“喂,什么东西?”
护卫揉揉眼,迷茫道:“什么什么东西?咦,这是什么声音?”
两人齐刷刷望向东北方,之间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过来,动静不小,把周围的雪都吹到了天上。
隔着草丛,两人实在看不清,马夫率先下了车,提议道:“我去前边看看,你守着小姐。”
护卫应了声,他目送马夫远去。
只见马夫走了十几米,拉开草丛,垫着脚望向远处,喃喃道:“怪了,刚刚明明有动静的啊…”
入眼所及哪有什么活物,除了地上有些类似移动的痕迹,便没有其他可疑的地方。
“奇怪了…难道是看错了?”
就在马夫准备离开时,他左后的树干后忽然伸出两只粗胳膊,一把按住了他的嘴,将他带向后头。
“唔!!!”
马夫拼命挣扎,两手无助地拍打这粗壮的手臂,还没等他从惊吓中回神,只见一把亮银色的小匕首从他右脑前冒出,马夫瞪大了眼,发出凄厉的一生惨叫。
霎时间,血液四溅,匕首穿透了他的心脏,剧烈的疼痛过后,马夫的瞳孔逐渐扩大模糊,挣扎的手也无力垂下。
看见马夫断气,男人不光没抽开刀子,还顺时针拧了半圈,搅肉声刺耳恐怖。
护卫潜意识感觉到情况不妙,立马拔出了佩刀,守在马车门口,对着东北方向喊道:“什么人?!”
“这是许府的马车,你不要命了!”
只听得脚步声响起,四周冒出十几名粗膀大汉,他们各个手持大刀,面如金刚。狼皮袄子像是不要钱一样穿得厚实,露出的胳膊上满是诡异恐怖的刺青。
一个扎着小辫子的两米大汉走到护卫面前,粗哑的嗓子像是磨刀的砂石,他狠道:“里面坐的是许府的千金吧?”
“一个人出来多不安全,要是遇上坏人可怎么办?不如让哥哥我们送送你?”
“哈哈哈哈哈哈哈!”
许茜吓得一抖,紧抓了衣服面色苍白。
糟了…这是遇到强盗了…
护卫看着这么多人,连连往后退步,抖声道:“你…你们…你们这些贼人!要是让许府知道,定要让你们人头落地!”
“不许过来!”
大汉晃着刀,大笑着接近:“那就让兄弟们开开眼,看看许府千金是什么妙人,这样就算是死了,也不后悔了哈哈哈哈!”
周围人全都淫荡笑出来。
许茜又急又气,外头的声音一点点放大在自己耳边,好像下一秒这马车就要被他们撕个粉碎,连同自己。
不敢想象落在他们手里会是什么下场…
与其生不如死…不如…
她颤抖着拔出头上的发簪,将她抵在自己的手腕处,冰凉的触感让她更加恐惧,泪水无助滚落。
娘…我好怕…
我好怕…
外头的吵嚷声越发激烈,护卫破罐子破摔与他们拼杀在一起。
可一个人怎能比得上十几个人,不过几下,他就被砍了个细碎,那一刀刀的剁骨声与惨叫声让人想起那屠宰牲畜的腥臭地方,强烈的反胃与恶心攻击着许茜的神经,本就不稳的手彻底失去了控制,发钗落在地板上,滚到了座位底下的空隙中。
“不要!不要!”
许茜发了疯一般在地上摸索,再慢一步,自己就要落入那群禽兽的手中,剧烈的恐惧让她越发难受,连呼吸都困难极了,只能倒在地上无助喘气。
“求你…谁来救救我…”
许茜两眼失去了神色,她现在这般,和半只脚跨入地狱没两样。
人在可怜之时,连求死都变成了一种奢侈。
外头的大汉解决完这个护卫,互相对视一眼,就朝着马车走去。
“大哥,这千金一定是个水灵的妙人啊!”
“等大哥享用完,一定记得兄弟们。”
“呵,哪能少得了你们。我们狼山帮最讲究的就是义气!哈哈哈哈哈哈!”
为首的大汉搓着手,好像要打开一个装着宝物的匣子。
眼看他的手准备拉开车帘,马车后,一道寒光如闪电般飞出!
“啊!”大汉一声惨叫,被这突如其来的攻击打了个正着,只见他胸口直直插了一把白玉剑,鲜红的血液顺着剑身流到地上,将一片的积雪都染成了红色。
“大哥!”
周围人就这么看着自己的领队被一柄剑夺取去了生命,大吼着包围了四周。
“什么人!还不出来!”
“敢杀我大哥,让你不得好死!”
他们找了一圈,才猛然发觉有一个女人站在车顶。
女人蓝衣玉冠,玉树临风,靛蓝色的大裘随风起舞,袄子上的金色流苏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白狐尾毛领与雪花融为一体,好似天生就是雪中诞下的神人,她只一勾手,那柄插在大汉胸口的白玉剑便飞回了她手中。
女人立于高处,俯看地上贼人,声音如寒冰破碎,清脆冷寒:“狼山帮,聚居山腰村寨,烧杀抢掠无恶不作,雪华宫已经忍你们多时!还不束手就擒!”
“雪华宫?!”贼人们惊讶道。
“原来是正道上的人…呵,就凭你,也想杀我们?!”
“这女人刚靠偷袭才杀了大哥,正面交锋还不知道什么实力呢,兄弟们,我们上!为大哥报仇!”
“为大哥报仇!”
十几人嚎叫声震天响,举着大刀、棒槌就要拆了这马车。
段清和飞身下车,踩着他们的脑袋落在后方,提剑而去。
“不识好歹,就让你们死在这!”
她冲入人群,挥剑一击就砍伤了三人,剩下人也不甘示弱,仗着体型优势包围住了段清和,把她困在方寸之间。
“受死!”
贼人们大叫着劈下大刀,却不等到刀落下,段清和脚下发力,居然一蹦三尺高,硬生生跳出了包围圈。
在贼人们的惊讶声中,只听她大呵一声:“银月剑法第一重,见月!”
她在半空中迅速转了一圈,剑随着她的动作划出一个完美的满月型,那些最靠近她的人,被闪过的剑尖直接抹了脖子,连血都溅不到女人身上。
“啊?!”
这一击就又杀了三四人,剩下人愣在原地,眼看着同伴的尸身躺在自己脚前。
段清和持剑落地,如山野仙鹤一般,正气逼人。
“可恶!我要你命!”一个拿大斧的凶汉冲出来,一斧子跳劈向段清和。
段清和瞬身躲过,斧子力道之大,在地上劈出一道清晰可见的裂痕。
段清和冷哼一声,反手持剑,剑身与手臂持平。
她从大汉的手臂下方穿过,同时手腕旋转,剑居然直接贴着大汉的关节连接处划了过去,拿斧子的两头手臂就好像案板上的牛,被庖丁一刀便断了骨肉。
“啊!!!”
大汉血流如注,没多久就摔在地上,挣扎几下没了气息。
“糟了…跑!”剩下人见打不过,迈开步子狼狈地就要跑离这地方。
“跑?哼!”段清和收剑入鞘,拍拍手。
在贼人逃跑的方向前面,又冒出十几名蓝衣男女,他们手起刀落,将这些贼人全都杀了个干净。
刚才还洁白的雪地如今早就尸横遍野,到处都是残肢断臂,血浆肉泥。
“掌门,他们都被剿杀了。”
“嗯。”段清和点头回应,她目光转向马车,慢慢走了过去。
许茜根本无法分辨外面的情况,只听见一阵骚乱后就又安静了下来,她缩在角落,发簪已经被她找到,但她已经丧失了自杀的勇气。
车帘一点点被拉开,外头的阳光不似冬日般寒冷,反而温暖如春。
掀开帘子的,不是赤膊大汉,而是一个俊俏秀丽的女乾元,许茜从未见过这样的人,她背对着阳光,将她冻得有些泛红的皮肤点缀上了碎金子,整个人淹没在了光晕里,美好的不像是现实。
“姑娘,你没事吧?”
连声音都像是天外飘过来的仙瑶…
许茜不回答她的话,她一瞬间红了眼睛,豆大的泪珠滑落,呜咽道:“我以为我要死了…”
“呜呜…”
她崩溃得大哭,哭得撕心裂肺,却又怕她看见自己的丑态,捂着脸不让她看。
“没事了姑娘,你别哭。”
段清和见这女子年纪不大,就叫来与她差不多年纪的同门,让她安慰车里的女子。
“掌门,这好像是许府的马车。”一个搜完了的弟子回复道。
“许府…”段清和叹息一声,说道:“马上派人送她回去,记住要贴身护送,小心狼山帮的余孽卷土重来。”
“是。”
许茜被扶出了马车,她的视线还贴在段清和身上,久久不散。
“你叫什么名字…?”她想问出这句话,可不知道是因为哭得太猛还是站得太远,这一句问题没传到对面人耳朵里。
她就像一阵风,来了就去了,没一点留恋。
段清和带着人继续在雪地中前进,扫除狼山帮的势力。
这个半路被她救下的女子,或许在她印象里还没狼山帮的贼人来得清楚。
但这女子却是记了她一辈子,大到穿着打扮,小到表情动作,一点点、一滴滴,刻在自己心上。
“恩人…”
她是自己的恩人,
也是自己的缘分。
对!
她是自己的…缘分…
对…
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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