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万霄眼底有些潮湿发红。他听着松晏泣不成声的乞求静默许久,随后强行将松晏从身上扒拉下来。
松晏以为他要走,茫然地抓他的手,却只抓到他宽大的衣袖:“沈”
下一瞬,唇瓣相贴。
松晏迷茫地睁大眼,睨见沈万霄近在咫尺的双眼。
双唇一触即分,是一个蜻蜓点水般短暂、克制的吻。
松晏抿唇,尝到咸涩的泪水。他睁着一双雾蒙蒙的眼,分不清是他掉的眼泪还是沈万霄闭眼时从面具缝隙里滑落的泪水。
沈万霄捧起他的脸,拇指轻柔地拭去他脸上的泪珠,乌黑的眸子里映出他眉心那朵几欲滴血的红莲。
那是世上最恶毒的诅咒,是他一意孤行在松晏身上种下的咒。
九转红莲,得此咒者生生死死万世轮回,享人间八苦,受七情六欲之痛,千秋万代,死亦无止。
“崽崽,”沈万霄同他额头相抵,捏诀藏去他眉心的红莲,声音沙哑,“你永远不要记起。”
“永远不要。”
“求你了。”
松晏蓦地惊醒,宿醉带来的头痛让他忍不住皱眉。
他披衣下床,隐约间觉得昨晚发生了什么,但琢磨良久也只记得单舟横帮他赶走了一个前来找事的人,再往后,便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他来不及细想,便有人敲响房门,于是匆匆整理好衣裳,拉开门只见单舟横咬着一个鲜肉包子懒洋洋地倚在门口,手里还揣着几只绿油油的粽子。
瞧见他时,单舟横的表情显然呆了一瞬,迟疑道:“你头发?”
松晏身子微僵,扭头往肩上一瞧,这才发觉头发已变回大雪一样的白。
好在单舟横自幼拜入婆娑门,见过的妖魔鬼怪不说一万也有一千,此时便也见怪不怪,只说:“你赶紧想法子遮一遮,这要叫别人瞧见了,指不定又要说你是妖女所生,也是个妖怪。”
松晏眼皮一抬:“我本来就是妖怪。”
单舟横:?
松晏慢吞吞地将头发拢到身后,回屋找了件斗篷披上,拉起兜帽:“我娘是狐妖,我也是狐妖。”
单舟横咽下包子。
松晏转过身来朝他龇牙:“会吃人的那种。”
“哦。”单舟横面无表情。
松晏郁闷:“你不害怕吗?”
单舟横耸肩:“你要是会吃人,干吗不用法术把头发变黑?还这么费力地找斗篷遮头发。”
松晏颇为无趣地扫他一眼,抬脚走出屋子。
单舟横剥开粽子,咬下一口紧追上去,声音含糊:“你知道应老婆子什么时候走么?”
“昨日我听她说是今日便回去,”松晏脚步一顿,狐疑地打量单舟横,“你问这个不会是想跟着去吧?”
单舟横一笑:“若要跟着,我便不问了,直接跟去就行。”
松晏想了想,好像确实是这个道理,便没再多问。
倒是单舟横先解释起来:“琉璃灯在应绥那儿,虽然他没明说要琉璃灯做什么,但我大致也能猜到。”
松晏走得有些急,他昨日与步重说好今日要启程去无花谷,但因着醉酒多睡了一会儿,此刻便是要赶着去给李凌寒道别的。他一面听单舟横说,一面脚步不停,闻言也只是微微偏过脸看向他:“琉璃灯只是一个空罩子,灯芯不知所踪,应绥要这灯罩做什么?”
“应绥娘亲走得早,但生死簿上没有她的名字,她便只能日日夜夜地徘徊在忘川河边。应绥不想看她成为孤魂野鬼,便想法子要将她带回人间,但”
松晏忽然停下脚步。
单舟横叹着气道:“她的肉身已经腐烂,若要重新回来,就需要琉璃灯的照拂,不然一具魂魄,难免会被鬼差当作厉鬼捕杀。”
松晏无甚动静,失神地握住胸前那只不知不觉间失而复得的长命锁。
单舟横絮絮叨叨接着道:“虽然说琉璃灯能让人起死回生,但也不是这么个回法。他那日抢走金翅鸟羽,便是想借羽毛上的神力催动琉璃灯,但我没让他如愿,如今便是怕他听信了那些妖道的鬼话,杀人点灯。”
“松晏,你与他是堂兄弟,你帮我劝劝他。”单舟横说完,等了好一阵子,不见松晏有什么反应,便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这才发现他在发呆,是以提高了嗓门,“松晏?松晏!”
“啊?”松晏回神。
“你刚听见我说什么没?”
“你说琉璃灯的娘走得早?”松晏犹疑不定。
单舟横深吸一口气,背过身气得跺脚,重新将方才的话又说了一遍,紧接着问:“这回你没走神了吧?”
“没,”松晏缓缓摇头,“你说有人同应绥说杀人可点灯,那人是谁?”
提及此事,单舟横紧紧皱眉:“这我也不太清楚,但应绥不顾师门情谊偷走我家看守的琉璃灯,必然是受他指使。”
松晏闻言颔首,正想说些什么,便有人咋咋呼呼地跑来:“不好了!出事了!不好了!”
松晏扭头,见是一个鼻青脸肿的少年。少年衣裳华丽,但满身污泥,就连脸上也满是淤泥,难以辨认。
单舟横却是一眼便认出他,当即笑道:“哟,这不是李小公子吗?怎么这是嫌院子里不好玩,跑去池子里挖泥巴玩去了?”
玉佛
李承昶见到两人,立时抹了抹脸,收起满脸的惊慌,端起少爷的架子,趾高气昂道:“你们不去用膳,杵在这儿当柱子呢?”
松晏慢慢回忆起他来,李凌寒的另一个儿子,不学无术,嚣张跋扈。
他对于李承昶没什么具体的印象,毕竟李承昶的生母嫁到将军府时松晏已经被送走,对于这个血脉相连的弟弟,他并没有太多的感情。
而李承昶对他也一样,甚至有几分嫉妒和厌恶。
李承昶从很小的时候起,便知道自己有一个哥哥。李凌寒总在他面前提起“李无灾”三个字,说李无灾是他的哥哥。
或许是身份使然,李凌寒从来都不太爱笑,平日里总是绷着一张脸。但每次提起李无灾,提起李无灾的母亲,李凌寒脸上总是带着笑的,仿佛这世上只有这两个不存在于将军府里的人才是他的家人,才能让他感到幸福。
“承昶。”
如今松晏礼貌地朝他一笑,落在他眼中却变成刻意的嘲笑。
李承昶只感到一阵恶心,尤其是在昨日夜里撞破他与一个男人抱在一起之后,顿然更觉得恶寒,浑身的鸡皮疙瘩都掉了一地,十分焦躁地说:“你别那么叫我,怪恶心的。”
松晏闻言一愣。
单舟横看不下去,出声道:“你怎么说话的啊?再怎么说,他也是你亲哥哥。”
“我才没有哥哥!”李承昶当即反驳,捏紧拳头怒瞪着松晏,“就算有,也不会是他!”
松晏的心倏地一落,这般明晃晃的恶意太过刺人,让他手足无措。
单舟横有些生气,正想训斥几句,却比松晏拽住。
“你方才说出事了,”松晏朝单舟横摇头,而后问李承昶道,“是怎么回事?”
李承昶面露难色,似是不大愿意同两人细说。但他挣扎片刻,还是将手往厢房一指:“要想知道,那你们自己去看呗!”
单舟横不屑地哼声:“问你几句,你还真是稀罕死了。”
松晏微皱起眉,他未再与李承昶多说,抬脚便往李承昶手指的方向而去。
待到厢房门前,房中乌泱泱已经站满了人,几乎堵得水泄不通。
李凌寒身高出众,是以松晏一眼就看见了他。但还没踏进屋子,两人便闻到空气里弥漫着的腥气,像是临近海岸时咸涩的气息。
松晏眉头微皱。他并不喜欢这股味道,平日里他虽然喜欢吃鱼,但大多时候都只吃河里长的,对于海里那些鱼,他向来是能避则避。
“让一让,让一让。”单舟横拨开人群走进屋子。
松晏紧跟其后,上前一段距离后,他才瞧清屋子里的其他人——
应柳儿端坐在椅上,脸上堆砌着的皱纹宛若刀凿。而在她身旁,应绥持长枪而立,面色凝重。一旁李凌寒的脸色也好看不到哪儿去,饱经风霜的脸上愁云密布,对眼前的景象束手无策。
松晏环视四周,随后目光落在榻上,只见床榻边两张锦帘被放下,遮住榻上的景象,但遮不住浓稠的鲜血顺着床沿滴落,在地上聚成一小滩。
满室寂静。
单舟横上前一步,正欲掀开床帘,应绥抬手拦住他。他挑眉看了看应绥,又看了看众人,疑惑道:“这是怎么了,就算是死了人,也不至于把大家伙都吓成这样吧?”
松晏也深感不解,李凌寒朝他招手,他便挤到李凌寒身边,这才留意到在李凌寒身后站着一个身形瘦小的男子。
这男子裹着一身黑衣,头上戴着斗笠,黑纱遮住他的面容。
昨日在宴上,松晏并未见过这个人,便不由得好奇地多看了几眼。
兴许是注意到他的视线,男子微微抬头,即便是隔着黑纱,那道锐利的目光依旧让松晏心里一慌。
太熟悉了,这样不加掩饰的凶狠的目光,他似乎曾在什么地方见过。但他又敢肯定,以前绝对没有见过此人。
没有人回答单舟横的话,单舟横便嗤笑一声,猛然上前掀开床帘。
应绥想要阻止,但动作不及他快,终归是晚了一步。
床帘应声而落,榻上的景象彻底暴露于众人眼前——那是四肢交缠在一起的两人,一男一女,男子大半张脸被啃食,露出了皑皑白骨,面目全非。而女子脸上挂着诡异的笑,头颅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扭转过来,直勾勾地盯着众人。
他们赤裸着身体,上半身密密麻麻全是朱红的咒文,下半身几乎碎成肉泥。四溅的鲜血将被褥浸透,细碎的骨头渣子拼凑在一起,歪歪扭扭地摆出一个“赦”字。
只一眼,松晏忍不住背过身干呕起来。
如此惨绝人寰的杀人手法,着实令人胆寒。
就连单舟横也捂着鼻子后退数步,咋呼起来:“这他娘的是有多大的仇!?”
无人应答。松晏这才察觉出不对劲,身边的人仿佛不是活人,不然绝不可能对这幅景象无动于衷,甚至连眼珠子都不曾动一下。
单舟横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正欲甩出彩绸,应绥一个跨步上前拦住了他:“别轻举妄动。”
“这到底怎么回事?”单舟横耐心告罄,皱着眉问。
应绥斜他一眼,重又回到应柳儿身边,搀扶着她起身。
应柳儿脸色稍显惊恐,但依旧强装镇定,道:“这是玉佛的惩罚。”
“玉佛?”松晏脸色有些苍白。
李凌寒颔首,赞同应柳儿的话,紧接着道:“玉佛是看管京城的神,以前就有传言说若是妖魔作祟,玉佛会降下天罚。”
他走上前,伸手指向榻间那个血肉模糊的大字:“玉佛杀人,斩妖魔,都会留下一个‘赦’字。鬼差见此字便知此人是凶邪,会将他就地问斩,让他永世不得超生。”
松晏怔住:“这么说来,这玉佛应该是个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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