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重瞅他一眼,没好气道:“都说了松晏不想见你,你还非要杵在这儿让他伤心吗?”
见状,唐烟不禁发愁。心说早知这两人不对付,他就该先溜之大吉,千不该,万不该,最不该嘴碎把当年的事一股脑说了出来。
应空青假扮玉佛,以降妖之名缉拿百里轻舟。偏偏百里轻舟不愿意,强行自分元神,留了一半陪着自己那刚出生不久的孩子。
若不是后来天界插手此事,那一半元神本可以安心守着松晏长大。
奈何付绮私逃神狱一事勾起了止戈的兴趣,他顺藤摸瓜,本想找出助付绮逃狱的人,借此立功,却无意中探查到松晏前世的身份,并将此事告知天帝。
天帝随即命观御与玉佛诛杀松晏,如此既可斩草除根,又能试探观御。然,观御最终还是狠不下心,甚至将长命锁给了松晏,玄柳便只能亲自动手。
可玄柳终归是不曾料到,玉佛早已被付绮所杀,与观御一道前去的,并非玉佛,而是风晚。
在玄柳将百里轻舟与松晏诛杀后,风晚去而复返。他不惜以自己的寿元换回松晏二十年寿命,捏诀重塑他的记忆,让他以为百里轻舟是不告而别。随后又以聚魂之术,将百里轻舟四散的魂魄送至创神书书灵居处。
沈万霄沉默须臾,终还是随唐烟一道出去。
他们一走,石屋里便只剩下松晏与步重二人。原本咋咋呼呼的步重也安静下来,他盯着自己鞋尖看了半晌,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良久,松晏先闷声道:“我阿娘,她”他吸吸鼻子,“她是不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步重抿唇,而后沉默着点头。看着泪水一直在松晏眼圈里打转,他手足无措地抓抓胳膊:“那什么,小晏,你娘她”
“你是不是也早就知道?”松晏抬头,豆大的泪珠接二连三地顺着脸颊滑落,仓皇无措,“步重,你是不是也早就知道,我娘她、她早就将身上的神力给了我,能祭龙脉的人,明明是明明是我”
目的
唐烟一手捏着酒杯,一手搭在桌沿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敲着,慢慢道:“你打算怎么解释?”
在他对面,沈万霄正襟危坐,俨然像一尊石像,闻言也只是微微抬了下头。
“你将长命锁给他,是因为早就料到盼儿命不久矣,故而想让盼儿死前将神力渡给他,这样才好瞒天过海,留有一手对付来日复生于世的魔骨,”唐烟兀自斟茶,“而盼儿也不负你所望,将神力授给松晏。”
“若那时盼儿没有将神力传给松晏,她也不会惨死落雨剑下。”唐烟把玩着手里的茶杯,指腹压在杯沿隐隐作痛,“不过这事儿也不赖你,盼儿将神力给他,也不仅仅是为了来日保全三界
松晏毕竟是涟绛转世,天界的人都对他恨之入骨,况且他生来便学不了法术,若是一直这样软弱下去,指不定哪一天便被人生吞活剥了。而有了神力,虽说修为不及你我,但好歹是能保住自己的命。”
沈万霄垂在身侧的手虚虚一握,心口处的相思骨刀凿一般作痛。
松晏学不了法术,有时连尾巴和耳朵都收不回去,四处遭人嘲笑,皆是拜他所赐。
九转红莲咒封印神脉妖丹,被下咒者不通仙法妖术,记忆尽失,于人间九世轮回,受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炽盛、求不得。
除非施咒者身死,否则此咒无解。
唐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俄顷,往下说道:“盼儿本是活不了的,是她体内余有的神力保住了她一缕魂魄,苦撑到风晚折返回来出手相救……可也正因如此,止戈才得知她身有神力,往后便想法设法地要拿她祭龙脉,她不得不躲进菩提界中。”
他抿了一口清茶,顿了顿叹气接着道:“如若你当年没将长命锁给松晏,说不定盼儿身有神力一事也不会暴露……但话说回来,若是没有长命锁,那日风晚也救不了松晏。”
沈万霄沉默不语,他低下头隔着薄薄一层鲛纱望向手上的杯子,怔然有些出神。
先前唐烟说的那些事,他并无印象。弑春崖下,与勾玉弓一道封印的记忆是涟绛的,万箭穿心而过,叫他得知涟绛记忆里所有的事,至于涟绛死后那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他一无所知。
直到百里轻舟慨然赴死,他才忽然重新记起。
照理说,那之后的记忆他该是有的。但不知为何,他所能记起的只有他要去找一只狐狸,为此他走遍千山万水,踏遍三界每一个角落,才终于在一座山下遇到一个老神仙,这位老神仙让他到白玉城去,他照做了,这才遇上松晏。
“盼儿身无神力,若祭龙脉,最坏的结果也无非是助长一些长明灯的怨气她早就做好了打算,”唐烟深深叹气,“她知道琉璃灯在你手里,所以才头也不回地往灯里去。”
他停顿片刻,垂首见沈万霄手背上青筋挣起,便无奈地笑了一笑,继而道:“盼儿比谁都清楚,只有以长明灯燃烧元神,才有机会化作琉璃灯的灯芯,从而除尽长明灯中那些孽障的怨气。”
闻言,沈万霄指尖发凉,倏然想起她走入长明灯后站在那弥天大火里如释重负的一笑。
——是她让贞以不顾一切地留下他的记忆。
贞以为此身中寒毒,他便找步重拿来琉璃灯为贞以续命,随后下界找寻苍狼骨,恰好遇上松晏被创神书送入菩提界。
兴许创神书送松晏去菩提界,也是她一早便设计好的。
她知道自己再活不长,便想在死前最后为松晏做一件事,故意引止戈上钩,好借此机会彻底摧毁长明灯与琉璃灯。
而出没于桃山的那只红狐狸, 或许便是她。
唐烟睨视沈万霄一眼,见他似乎没在听,便敲敲石桌继续道:“琉璃灯是盘古所造之物,女娲取其灯芯补天,往后千余年,琉璃灯便再无用处。
直到昨日,勾玉弓击碎长明灯的灯芯,破开了花迟以身祭灯留下的封印,盼儿便趁此机会借长明灯之火燃烧元神,用一颗至纯之心从重重怨气里厮杀出一条生路,成了琉璃灯的灯芯。”
再往后的事皆是沈万霄所为,他用重新燃起的琉璃灯将长明灯中的万千罪孽杀尽,血海逐渐消退,天地重归平静。
但这两盏灯俱因此而毁,百里轻舟也因此而亡。
至于李凌寒——他追随百里轻舟一道入灯,如今生死未卜,想来也是凶多吉少。
祭龙脉、毁人间的大梦被百里轻舟彻底打碎,止戈气不过,暴怒之下将松晏与步重打入血海,沈万霄虽加以阻拦但还是为时已晚,他们兄弟二人之间又免不了一场恶战。
若换作以前,止戈修为远不及他,但如今他已动心生情,所修无情道倍受约束,故而两人久久僵持不下。
直到两个时辰前,止戈忽然收手离开,他心有挂碍,权衡之下跳进血海,这才找到这石宫中来。
“这事儿虽说也不全是你的过错,但再怎么说也是你将长命锁给他的。真要计较起来,那时你便已经做好了打算,要百里轻舟牺牲自己,成全天下。观御,这事儿你要怎么与松晏解释?”
沈万霄半垂着眼皮,并未直接作答,而是缓声道:“长生莲珠碎裂,他便该记起一切。”
当年风晚为他重塑的记忆随长生莲珠一道碎裂,彻底露出原本的模样。
松晏闷闷不乐,将头埋进膝盖:“原来早在那时,他们便擅自替我做了选择。”
“啾啾。”步重看着他颓靡的样子难免心疼,但开口却不知该如何劝慰。
“从没有人问过我,”松晏泫然欲泣,颤抖着声线几近嘶吼,“他们从来就没有问过我要不要这神力,从来就没有问过我愿不愿意眼睁睁看着我娘送死,从来没有!”
步重眉头紧蹙:“小晏”
“我宁愿死的人是我,他们不就是想救人间吗?我也可以,只要、只要”松晏似是魔怔一般,痛苦地抱头蹲下,满头白发被揉的糟乱打结,“只要他们和世人说,说神力在我身上,我娘就不会死,该死的明明是我”
“松晏,”见他越来越癫狂,甚至死命地拽着长发往下扯,步重急忙跨步上前,不由分说地抓住他紧紧揪住头发的手,情急之下语气不禁加重几分,“松晏,你看着我,松晏!”
松晏被他吼得一愣,而后极其缓慢地抬头,乱糟糟的额发下眉心那朵红莲闪着猩红的光,愈加衬得他肤色苍白。
他双眼通红,向来带笑的眸子里蓄满了悲伤,哽咽着问道:“为什么……财宝,他们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他们都宁愿让我以为是我不够好所以我娘不要我了,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告诉我,和我说……和我说我娘因为我,”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心脏一抽一抽地疼,“因为我才受尽折磨!”
“她不止是为你。”
房门边有声音传来,松晏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只见风晚着一身绿衣倚门而立,手里握住一把支离破碎的长生莲子珠。
步重起身,三两步跨到他面前:“你来做什么?”
风晚见他一副如临大敌的警惕样,不由得轻笑一声:“别那么紧张,我若是想害他,当年便不会舍命救他。”
松晏抓着袖子胡乱擦了擦脸上挂着的泪珠,尽量使自己看上去不那么狼狈,扶着墙缓缓走过来。步重连忙折身相扶:“你慢点,当心扯着伤口。”
“松——”风晚打量他,并不太确定他的名字,“晏?”
末了他却也不待松晏回答,便摸着下巴微微颔首,眯眼道:“时间过得可真快啊,这一转眼,你都长这么大了。想当年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还只有那么点大。”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比划着,松晏却无心与他闲聊寒暄,吸吸鼻子鼻音浓重地问:“你找我有事么?”
“噢,”风晚下巴微抬,继而探头朝屋子里看去,“我不是来找你的,我找观御。”
“你找观御来这儿干吗?”步重无语望天,“他又不睡这儿。”
风晚故作惊讶惊讶地睁大眼睛:“他不是最喜欢黏着松晏了么,怎么会不在这儿?嘶你们两人莫不是吵架了?”
“他们吵不吵架管你屁事!”步重呛他,只觉得他脑子不太清醒,正欲再说上几句,松晏却先一步扯住他的胳膊,他只好改口道,“喏,你要找的那王八蛋在隔壁。”
风晚却不走,倚在门上笑道:“你这小鸟有意思,与我少年时倒是有几分相像。”
步重瞪他:“谁像你这个黑心肝的玩意儿,要不是你算计我们,松晏也不会”
也不会知道这些事,依旧能自在快乐地活着,好好过完这一生。
他忽地住口,侧目偷瞄几眼松晏,心说好在没将后头的话说出来,不然松晏恐怕是要连他一起赶走。
“你这话说的,”风晚略带责备地看了他一眼,“即便我不引你们查玉佛一案,她不也会想法子让你们去菩提界嘛!我只不过是顺水推舟,帮她一把而已。”
松晏闻言怔然:“你说什么?”
“嗯?”风晚不解地看向他,而后又将目光移向步重,恍然大悟道,“原来他还不知道啊,那看来勾玉那家伙说的挺对的,这人有点呆。”
“你闭嘴吧你!”步重咬牙切齿,恨不能一脚将他踹出去。
但话说到这份儿上了,松晏即便再迟钝,顺着一捋便也就理得清楚明白:李承昶并非是无意间摇动檐角的铃铛,而是风晚有意而为之。
“为什么?”松晏抬眸问。
风晚绕开他进屋坐下,反客为主地给两人倒茶:“此事说来话长,咱们坐下慢慢说。”
松晏与步重相视一眼,少顷,两人才缓缓落座。
风晚小口啜茶,半眯起眼将事情原委一一道来,松晏方知他将刘盛与其夫人的尸首公之于众,引几人探查玉佛的下落,继而牵引出应空青与付绮勾结一事,是为了借沈万霄之手将这几人绳之以法,还人间一个祥和平静。
石屋里烛火光影微弱,松晏借着忽明忽暗的烛光打量他,半晌,沉声道:“我不信。”
步重见状欣慰一笑,风晚明显地愣了愣,而后拍手笑道:“这有什么好不信的,我有什么好骗你的?”
“若只是为人间国泰民安,你大可以直接与沈万霄说这件事,他不会不帮忙。”松晏撂下茶杯,眼角还有些泛红,“你是想解开我身上的封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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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晚定定瞧了他片刻,少顷,勾唇笑语:“不错,我确实想解开你身上的封印。”
松晏心里一空,他半垂下眼皮,望着自己的脚尖有些出神。
以前在骆山时,师父扶缈便与他说过,他不能修习法术,是因为身上有恶咒。
那时扶缈端着酒坐在山洞前那把破烂的竹椅上,醉醺醺地朝着他笑:“小晏啊,你知道这咒法一旦解开,便会有人因此而死吗?”
松晏叼着果子摇头,扶缈探身摸他的脑袋,他顿时跳着躲开:“财宝都说了,这就是个普通的封印,师父,你就别唬我了!”
“不行,现在还不是时候,那个人不死,谁都无法解”扶缈烂醉如泥,话只说了半截他便身子一歪连带着椅子一起翻倒在地。
思及此,松晏不自知地掐住自己手背,痛意顺着筋脉一直爬到心口,在那儿生根发芽。
沈万霄死过一遭,是以九转红莲咒得解——原是他种下的因。
“我解开你身上的九转红莲咒,是想救一个人。”风晚未留意他的神情,摊开手将碎成千片万片的长生莲子珠摆到桌上,“但没想到你身上神力竟如此强盛,就连这珠子也顶不住被弄碎了。”
松晏闻言抬头,只见那些碎片白惨惨的,丝毫不似先前那般碧绿如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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