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会与观御纠缠到死,即便明知再想相拥已隔万难。
须臾,涟绛挥手击散水幕,不再看幕中朝思暮想的人,转而问魔骨道:“如今牢中有多少天神?”
魔骨食指微动:“要过天河已经绰绰有余。怎么,你想明白了?”
“玄柳自私自利,草菅人命。他为铲除异己,搅得三界腥风血雨不得安宁,让屠戮我九尾狐族,又弑杀凤凰,暗中作梗扰乱鬼族,早就该死。”
涟绛抬眸,眼中一片冰冷。
魔骨问:“你舍得观御?”
“我会给他一个太平盛世。”
从此以后,他再不是九重天的利刃,再不是永远为芸芸众生而流血受伤的太子,他只是观御,是逍遥于天地间的游龙。
“他若是拦你,你又当如何?”
“他不会。”
“你那么肯定么?”
“他要拦我,则必杀我。”涟绛微微摇头,“可是他费尽心思,逼我断尾,便是只想要我活着。”
魔骨啧声:“但你要杀的是他爹,即便感情不深,那也是他血肉相连的亲人。你怎么还敢笃定他不会杀你?”
“若他为弑父之仇杀我,”涟绛停顿片刻,轻声说,“我毫无怨言。”
魔骨瞟向他,眼底笑意格外嘲弄:“本尊从没见过你这么蠢的人。”
辩驳
半月光阴转瞬即逝。
涟绛与魔骨联手抓捕天神,意欲领兵横跨天河,攻上九重天一事在三界中传开以后,玄柳勃然大怒,不再等观御劝说涟绛断尾剜骨,当即召集天兵天将,打算亲自迎战。
“小儿嚣张无礼,与魔骨两相勾结,”玄柳盯着殿前站得笔直的人,眼底怒火中烧,“观御,孤已经给过他机会了,是他自己不要。”
观御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攥成拳,料想此事已无转圜的余地。
殿中诸神疑心观御还要再偏袒,纷纷激动道:“殿下,如今三界生灵涂炭,民不聊生,你贵为太子,又岂能对一个魔头再三容忍退让,难道你要任由他胡作非为毁灭三界不成!?”
观御侧身瞥向说话的人,并不惧于这些质问,反是诸神心惊于他冰冷的目光,纷纷住口。
“观御,”见状,玄柳起身,自王座之上缓步而下,径直走到观御面前方才停下,“孤知道你自幼与他一块长大,感情深厚,但九尾狐一生职责所在,便是为三界斩除魔骨而牺牲。”
观御冷眼注视着面前的人,早已冷透的心愈加冰凉失望。
玄柳无所察觉,头一回像个父亲一样伸手按了按观御的肩膀:“涟绛年纪小,不明事理,以为是孤要害他,诸多天神要杀他。观御,你身为他的兄长,早该教导他心有大爱,兴许这样,天道还会感念于他的大义,赐他轮回。但可惜,如今为时已晚。”
他一边说着,一边背过身:“他与魔骨勾结,同三界为敌,迟早不得好死。”
闻言,观御注视着玄柳的背影,沉声道:“涟绛所杀之人,无一清白无辜,他所行之事,无一伤天害理。
魔骨虽暴戾残忍,但眼下涟绛已经能够制衡他,不让他为害三界,可是即便如此,你们也不肯放过涟绛。”
玄柳顿然高声驳斥:“涟绛屠戮丰京百姓已是不争的事实!并且止戈至今下落不明,生死未卜,更遑论近来涟绛杀了多少天神,又抓走多少天神!你又岂敢说涟绛无辜!?”
“丰京百姓并非涟绛所杀,而是楼弃舞一人所为。”
观御不惧他的怒意,平静道:“止戈犯错无数,早便该罚。至于其他天神,他们”
玄柳气急败坏,再顾不上形象立马转身指着观御怒声发问:“你是不是还要说是他们自己作孽,啊!?”
观御静默不语,心知此时惹恼玄柳只会让事情更加棘手,但若是不替涟绛辩解,此后三界中便再无人能将真相公之于众。
一时间,殿中竟鸦雀无声,几乎静谧到呼吸声清晰可闻。
俄顷,观御抬眸,终于先打破这满室寂静:“他们仗势欺人,压迫百姓乡民,合该斩杀。”
可此话一出,大殿中诸神更是噤若寒蝉。
一股无形的威压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身上,犹如巍峨的高山,直压得人透不过气。
玄柳怒极反笑,咬得后槽牙嘎吱作响。
他盯着观御,试图从观御脸上找出半分知错的痕迹,奈何遍寻无果,连蛛丝马迹都找不到。
恰在这时,送信的青鸟匆忙来报,慌张的神情与无序的叫喊打破凝滞的气氛——
陛下!陛下不好了!天河、天河失守了!
玄柳瞳孔骤缩,疾步往天河走去,途径观御身畔时他脚步微顿,但终归是没有再说出训斥的话,只在转身时道:“好自为之。”
观御半仰起头,望向大殿穹顶上慈眉善目的佛像,久久未动。
“观御。”有人在这时自殿后徐步走出,一颦一笑摄人心魂。
观御循声望去,见面前是止戈的生母,海神之女阅黎。
“止戈无碍。”观御背过身往天河走,以为阅黎是来问止戈下落,是以不愿多作停留。
但阅黎脸上挂着极为轻浅的笑意,并未多问,只是淡声道:“小止作恶无数,是该吃些苦头。涟绛能替我教训他,我感激不尽。”
观御驻足回头,心下明白阅黎此番前来并非只为止戈。
果不其然,阅黎缓步上前,接着道:“天河下的真佛与天道交情不浅,厌岁说,今日真佛陨灭,天道必会现身。”
战事(1)
天河两侧,神魔对立。
涟绛垂眸望着汹涌的河水,眼底窥不见半分情绪。
这地方他不曾来过。
以往在九重天时,他被整日囚于长生殿中,少有踏出殿门的时候,而天河是神族的禁地,莫说是他,就连观御都不曾涉足几回。
他负手立于疾风之中,身后乌泱泱的妖魔大军整装待发,只等他一声令下,他们便会奋力冲过面前的长河,举剑挥刀气势汹汹地杀上九重天。
在他身前,那些被掳来的天神蓬头垢面,身上再无半分以往高贵傲气的影子。
他们哭喊嚎叫,张皇惊惧地痛哭失声,犹如身陷烈火中的蚂蚁,惊惧惶恐地挤作一团。
咒骂声、求饶声与哭泣声混杂在一起,震得涟绛双耳作痛。
天河中河水翻涌,穹顶之上乌云翻滚。
而在那宽阔的河面上,奔腾起伏的层层浪花之下,金色佛像双眼微张,双手合十。
涟绛垂目望着佛像,眼前刹那间晃过先前梦境中挂满白骨的神佛,紧接着是被狠狠摔在地上踩碎碾烂的糖龙。
他闭了闭眼, 竭力将脑海中作乱的思绪吞噬。
“楼弃舞消失已久,半点消息也无。”
他扶正脸上的面具,微扬起头,直直望向天河对岸严阵以待的天神,一眼便扫见被人搀扶着的询春。
询春自是也瞧见他,扯动嘴角勾出一丝苦笑,道:“他向来神出鬼没,小公子与他相交甚欢都不知道他的下落,我一个外人,又怎会知晓?”
涟绛偏头,将未被面具遮住的半张脸面向询春,似乎不太愿意与询春交谈。
楼弃舞教给他傀儡术复活步重,作为交易,要他抢素姻的尸身。如今素姻尸身已经夺回,楼弃舞却不见踪影,着实令人起疑。
这些时日里他与魔骨一道找过楼弃舞,但都没有消息。
楼弃舞似乎从来都不存在于三界之中,天上人间都无他半分踪迹。
魔骨不由揣测道:“兴许是叫人关进了寒潭中。”
涟绛微怔,问过方知寒潭是仙神避世之所,是当年悯心成佛时眼泪落于人间所化之境,常人寻不到的隐匿之地。
“能入寒潭者,黯然失神者。”
对岸倏然躁动喧闹起来,涟绛从纷乱的心绪中回神,扭头便见玄柳疾步奔至河边,额前冕旒摇晃的厉害,显是再稳不住心神。
跟随玄柳前来的天神人数众多。涟绛潦草扫视一眼,猜想九重天稍微有些名号的天神大都已聚在此处了只除一人未到。
他不由得轻笑一声,但眼神冷漠不掺半分笑意。
“玄柳,”魔骨直勾勾注视着对面的人,头顶黑压压的云层映入他的眼底,愈加衬得他眼神阴翳,“好久不见。”
玄柳闻声猛然抬头。兴许是回忆起先前血漫九重天的惨象,他的瞳孔骤然一缩。
魔骨未漏看他的神情,当即放声大笑:“玄柳啊玄柳,没想到,你还是和以前一样胆小懦弱。”
玄柳敛目,藏起眼中滔天的恨意以及隐约可察的惶恐,稳声道:“春似旧,你烧杀抢掠,恶事做尽,今日竟还有脸敢来见孤!?”
闻言,涟绛怔然,众人亦是有片刻呆愣。
量是此间无人知晓,魔骨竟是春似旧——曾与女娲月下饮酒,同盘古共生于混沌之中的天神春似旧。
“你”涟绛欲言又止,想问又觉不必再问。
传闻中春似旧天资聪颖,刚过百岁便已能独当一面,化神成佛,但不知为何,即将化佛时他竟然自断佛骨,投身人世。
是以天道震怒,罚他永坠阎罗。
此后三界中再无春似旧,再无百年成佛的才人。
春似旧看穿涟绛心中所想,斜乜着眼睛道:“两千七百四十九年前本尊真身被烧毁,从那以后,本尊便只能借九尾狐之身出入三界。”
“谁烧的?”涟绛问。
春似旧沉吟片刻,答:“忘了。”
涟绛微抿起唇,两千七百四十九年前的事他并不清楚,但那时人间确实发生过一场大火,从南海烧到北山,烈火所过之处大地荒芜疮痍,寸草不生。
“一派胡言!”玄柳却在听完春似旧的话以后勃然大怒,怒声质问道,“当年分明是你作恶多端,妄想偷盗悯心魂魄,光熹大帝才将你的真身埋入地底,盼着你有朝一日能有所悔改!”
光熹是先帝之父,玄柳祖父。
亦是悯心的小徒弟。
“光熹,”春似旧轻叹一声,像是这时才想起还有光熹这个人,“光熹也是蠢人一个,亏他还以为自己做了天帝便离成佛不远了,独独不知天帝才是最难成佛之人。”
涟绛听着两人谈话,揣测出些许过往。
悯心与春似旧关系甚好,而光熹是悯心徒弟, 想必也是认识春似旧的,故而才会在多年后认出春似旧。
豹子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