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是深入骨髓的执念。
沈余永远记得见到她的第一面。
小小的婴孩睡在摇篮里,眉眼弯弯,嘴角翘起,睫毛长长的,睡着了都带着笑。小姑娘的额头上淌着汗迹,冷不丁被人抱起,她抖了抖小身子,挨着人继续睡。
他替妹妹打了会儿扇子,开始细思往后的路。
他很快摸清了如今他所处的环境。
青檀教,这是个什么地方呢?这里的每个人都戴着面具,有形的无形的。他也需要这样一张无形的假面。
病愈之后,被叫做义父的男人开始频繁请他到身边去,说给他一些从前的事,他和容娘娘的故事,他在前朝的一些往事。
他是他最忠实的听众,有意露出崇拜与向往,不吝惜泣涕与感动,心下却鄙夷:听起来,这个前朝的遗老先前是个野心家呢,为一名女子一蹶不振,龟缩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干见不得人的勾当。
姑姑也找他来,断断续续讲他的来历,讲从前的沈家,言语间露出青檀教与所谓义父不可全然信任,告诫他一定要有自己的判断。
她既然是妹妹的生母。那便偏向她一些吧。
“姑姑,和我说些妹妹的事吧。”他笑着打断她。
“你妹妹啊……”他的姑姑开始费心回忆。
……
这地方盘根错节,藏污纳垢,血的味道散在的空气里久久不去。这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啊。
他敏锐地觉得,妹妹不该在这种环境下长大。
于是这便有了花枝巷人家。姑姑和当朝皇帝有一段往事,只说是诱饵,没人敢存异议。
沈清荷做主和一户赵姓人家做了邻居。
他穿过黑暗幽长的地下,躲在房中远远地望。赵家有个和他同龄的小子,常和他妹妹辞辞一块玩耍。
妹妹好像很喜欢这个小哥哥,总是口齿不清地叫“的的”。他嫉妒赵家小子,但这也妨碍不了他把他变成自己人的行事。
他需要一个“自己人”,替他看顾妹妹。
设计和人的相遇相识他来说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赵俊生果然就范。
“哥哥,叫哥哥。辞辞,我是哥哥……”他拿着拨浪鼓,一遍遍纠正妹妹的发音。
“哥,哥……”
妹妹大一点,又有了别的朋友。
他不止一次见到她和邻居乔家的哥哥在巷子里跳绳。乔家人世代都是读书人,若是要接触,那就得用个文雅的法子。
这就有了初具规模的万柳园。
他关注着妹妹的成长,亲眼见证妹妹越长越大,朋友也越来越多。而他陷在淤泥里,变得越来越忙。
他想,该布一布脱身的局了。
妹妹十三岁那年,姑姑病逝了。他暗地里找了许多名医来都不能挽回,他看着她哭,看着俊生的母亲一脸心疼地把小女孩儿抱在怀里安慰。
他也,好想抱一抱她啊。
又过了一段时间,他看着她振作起来,笑盈盈地同人叙话,买菜时砍价,做好吃的不忘街坊邻里,甚至到衙门里面谋事……
他的妹妹聪明又坚强,是个很好的女子呢。
这样的好女子兜兜转转快到嫁人的年纪了,若是要嫁人,该许一个怎样的儿郎呢?长夜无聊,他总在想。
俊生当然不是最好的选择。不知为何,沈余总觉得他这位朋友有什么事是瞒着他的。
于是那年中秋节,他冷眼看着葛家小娘子走进了赵家家门,又追着妹妹去到护城河边,看见了她和新来的叶知县放灯。
他盯着她那盏写有“心想事成”的灯笼看了许久,直至孔明灯飘远化为空中一点。
新来的县尊大人是他脱身计划中的一环。
王知县病死在任上,张知县诈死是与各方做交易,李文元李知县则更是青檀教埋伏在县衙中的棋子。可巧,赴任三个月的陈知县也死了。
云水县背负着克死几任知县的名声,朝廷重视之下,新来的知县必定不可小觑。这位县尊大人,能助他做成一件大事。
这之后的事情,就更清楚了。
青檀教覆灭。
叶徊叶大人,居然是当朝太子郁南淮。太子和他的妹妹辞辞互生了情愫,他做什么都没能纠正这件事。
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呢?反击来势汹汹,有一个人,执意要挑破他的沉梦。
梦里他的妹妹一直向前,离他越来越远。
那日太子在城中酒肆寻到宿醉的他,不由分说给了他两拳,他是白龙鱼服,因此才好将储君的教养抛了。
他被打得头晕眼花,费了好大力气才看清来人。
“把我,把我妹妹还给我……”他醉醺醺地支撑起身。
太子一如既往冷冷睨他,走近:“你知道,太子妃需要怎样一个兄长么?”
“什么,什么样的……”他想知道答案。
那人没有回答,拂袖走开了。
清醒过来后,他看着她和心上人并肩走在烟花下,又看着她红妆出嫁,选择与那人共御余生,瓜瓞绵绵。
他是一切的见证者,在一片繁喧过后默默远走。
他去了很多地方,过了许久才回到京城。回京后头一次出席宫宴,摆在他面前的是一碗特别的长寿面。
那碗面条歪歪扭扭,荷包蛋的蛋黄没能包住四散开来,怎么看也不像是出自大厨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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