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到薇洛的脸之前,阿莱西奥原本有一大堆问题要问她,他还想过在找到她之后一定得好好骂她一顿,甚至是把她按在膝盖上狠狠打一顿。
白痴,你这个白痴,你之前他妈的是擅自跑到哪个鬼地方去了,外面下着这么大的雨,你是想要找死吗?
可他分明一辈子都被教导着要温文尔雅地说话,尤其是面对一位女士。
他真的在外面风风雨雨地找了她好半天,他甚至一度都想到了雨停之后,他可能会需要下令让他们去河流湖泊里捕捞她的尸体。
他们的和平总是暂时的,她就是永远都要使用一些毫无理性的行为来让他生气、害怕。他可真担心这或许就是他爱她的根源,他过腻了顺风顺水的生活,就想要有个人可以随时给他的心脏上上强度。
他快步走到她的身边,看着她脏兮兮的,裹着一张毛毯,正睡在壁炉边。
他一直很喜欢看她睡觉的样子,有时候几乎不希望她苏醒过来。
这种莫名的情绪令他忍不住想到希腊神话中,月亮女神塞勒涅只能悲哀地守着她那永远沉睡的爱人恩底弥翁。
在有些情况下,那又有什么不好呢?
至少他们不用始终活在不确定里。就像现在,他们分明只是咫尺之遥,他也已经开始哀伤她的离去……
他蹲下身,轻轻地将手伸到她的身体下,试图将她抱起来,原本那一大堆想要拿来骂她的话,最后还是一句都没有说出来,他甚至不愿吵醒了她。
只是薇洛虽然很困,却还并没有完全地睡着,因为之前的事情,她的头脑里始终有一根弦在绷着,她担心自己的这种恐惧可能一辈子都无法消除。
感觉到他的手后,她猛地惊醒过来,睁开眼睛,愣愣地看着他。在他惊讶于她的苏醒,开口想要唤她名字时,她忽然就狠狠扇了他一耳光,打了他个措手不及,并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反手又打了一耳光。
而没有打第三下显然是因为她的力气已经随着这两巴掌被用光了。
她看起来一点都不想见到他,也许她更宁愿一个人死在外面。
在仆人的面前,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一个女人给打了脸,这对任何一个男人而言都是奇耻大辱。
所有人都被她这样的行为给吓到了。阿莱西奥的脾气是还不错,但人总有底线,更何况是一个像他这样一辈子高高在上的人。
他不可能会一直容忍下去。
但很可惜,他们根本没能看到阿莱西奥愤怒的场景,因为始作俑者还没有等阿莱西奥有什么反应,就直接眼一闭晕了过去。
阿莱西奥愣了愣,这才开始意识到她的身体很烫,她终究是感冒了。
隆戈看着阿莱西奥紧张地把她的手塞回毯子里,然后再把她重新好好地裹起来抱在怀里的模样,心想,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屡屡让他颜面扫地的事怕是真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他至今还记得,多年以前在罗马,因为一些小矛盾,一个贵族子弟气恼之下,将手帕甩在了阿莱西奥的脸上,阿莱西奥气得要求与对方第二天凌晨决斗,大家根本劝都劝不住,好在最后无人伤亡,双双保全了荣誉。
可是现在,阿莱西奥貌似已经完全忘记自己曾经是个会用性命捍卫自己荣誉的人了。
一直到今天之前,隆戈都从不曾思考过一些问题。虽然阿莱西奥的父亲当年同样在英国迷上了个英国女人,最后还与她结了婚,但所有人都知道,那纯粹是因为对方是一位出身名门还尚未婚配的贵族淑女,除了跪下求婚以外,他根本不可能找得到第二种途径得到她。
而这位女伴小姐,她的出身虽不至于过于低微,却也只是勉强够着了体面的地板。这注定了她只适合做情妇,永远不会是妻子,毕竟谁能想象一位公爵娶个一贫如洗的高级仆人。
但现在,一切都无所谓了,隆戈毫不怀疑,如果说一定要结婚才能得到她全心全意的爱与信任,一定要结婚才能阻止她一次又一次的试图离开,至少是完全合法地阻止她——他将一辈子都可以光明正大地限制她的行动,即便是坚定如阿莱西奥,也终有一天会屈服。
一个出身卑微而且来自英国的公爵夫人,这肯定将引发一些非议,但只要他们能好好过日子,别再折腾了,那其实也不算糟糕透顶……
阿莱西奥抱着薇洛走了出去,外面一片漆黑,但至少雨是已经彻底停了。
只是路况依旧差得不行,他们一大伙人也是费了好一番功夫才终于回到城堡,每个人看起来都是同样的狼狈不堪。
阿莱西奥一路带着薇洛回到了房间,女仆知道他们回来会需要洗浴,热水早已备好了在浴室里。
但薇洛正在发烧,最好别让她泡澡。他思虑着,默默在沙发上坐下,把她放在了自己腿上。
茱莉亚十分懂事地上去帮忙拿掉薇洛身上的毛毯,并道:“让我来照顾小姐吧,主人。”
可阿莱西奥已经被薇洛脚上的泥土与血迹吓到了,之前他一直没分出心神来注意这个。
“我来就可以了。”他说,“你去打盆水过来。”
茱莉亚立刻就去了。
“这可能会很疼。”当阿莱西奥蹲在地上想要给她洗掉那些污秽时,他忍不住喃喃开口道。
可她当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也动都没有动一下,倒是他因为害怕她痛而显得畏手畏脚的。
当她的脚被他清洗干净后,他发现纯粹是泥土和血迹使她的脚看起来比实际情况要糟糕得多。他顿时松了一口气,帮她把脚仔细擦干。
之后,他又亲自用热水为她擦拭干净了身体,并且换上了睡衣。
一直到她安安稳稳地躺在床上,盖着柔软的被子,他才放心了一点,总算想起要处理自己的情况了。
用最快的速度洗浴过后,他几乎是守了她一夜。
她的体温时而下降时而增高,到了后半夜时,她甚至是开始胡言乱语了。
“妈妈,你为什么要离开我?因为你的离开,他们都在欺负我。”她重复着,“他们都在欺负我……没人保护我……我好痛……”
“我不是耶洗别,爸爸,我没错……”
说着说着,有时候她会突然地睁开眼睛,直视着阿莱西奥,差点把他给吓死,但事实上,那并不代表她是已经恢复了意识,她通常很快就会再次闭上眼睛,并再次陷进去。
在这个漫长无休止的夜晚里,她就像是一个孩子,一个不理性、不成熟、却也不复杂的孩子。她的情绪反复无常,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而这一切,几乎都是有关于她的父母。
到了现在,阿莱西奥自然已经明白了过来,那个他几天前才见过画像的美丽女士大概率是已经去世了。
他可真是愚蠢,竟然还和她说要陪她回去探望她母亲。
虽然让他给她母亲扫墓也不是不行。
“妈妈……”就在他胡思乱想了起来时,薇洛的声音也忽然就变得柔软起来,“我好想可以再听听你弹琴,就像以前一样坐在你的旁边,你弹琴真好听,什么都不痛了……”
说到这,她停顿了一下,好一会儿,才又低声哽咽道:“喔,妈妈……”
阿莱西奥原本以为,这也会是一段无关紧要的胡话,很快就会过去的,可是令他完全没有想到的是,她在这方面却忽然铁了心,一直在那说念叨着要听妈妈弹琴。
阿莱西奥甚至有心思幽默地想,看来她的梦境能造出一个虚假的母亲,却不能造出美妙的琴音,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她自身实力欠缺的原因。
她喜欢音乐,但显然毫无音感可言。
他不希望她做梦都会感到失望,叫来了管家便道:“搬台钢琴到门口来。”
对方愣了愣,几乎想问他,什么?!
但面对命令,一个仆人从不应该说多余的话。只是,他的心里还是难免会感到疲惫,因为这位小姐搞出来的一大堆事,他们这群人一整天都没有好好休息,结果现在又要搬什么钢琴?
他们就不能安分一点?好好睡觉?
搬就搬吧……谁让他没当主人的命。
最后,在管家的指挥下,几个男仆小心翼翼地把一台钢琴搬到了薇洛房间外的走廊上。
阿莱西奥不知道该弹什么。
他从来不是一位钢琴家,对他而言,他能懂得欣赏音乐就已经足够了,他不需要做个太优秀的表演者。
他考虑了好一会儿,最终非常轻柔地弹奏起了一首圆舞曲。
一开始仍有些不顺畅,但很快,音乐就自然地流淌了出来。
他就这么静静地弹奏了一两个小时。悲伤、快乐、甜蜜、忧郁等等,各种各样的作品,他能想到的都弹到了,直到他根本弹不动了。
圣母玛利亚啊,他可能从搬出育儿室以后就再也没弹过这么久了!
然后,他看了看卧室里。
她一动不动地躺着,看起来变得安稳多了,就仿佛根本没有遭受过那些痛苦与高烧。
他松了一口气,走到她身边,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发。然后,他吹熄了蜡烛,准备让自己去在沙发上睡一小会儿。毕竟他真的快被她折磨死了,必须安安静静休息一下才有精力去应付她的神通。
结果,他才刚眯着,就听见在黑暗里忽然传来了一阵细弱的抽泣。
他立即就清醒了。
她这是又做什么梦了?
还不等他思考自己究竟要不要忽略身体的抗议,再爬起来好好地扮演一下她的妈妈,就听见“咚”的一声,显然是有人摔了。
他吓得瞬间生龙活虎,猛地从沙发上弹了起来。
“你为什么不在床上好好待着?”他问道,在黑暗中向床边走去,将她抱回原地,然后,随着火石和火柴发出刮擦声,火绒点亮了她满是泪水的脸,他就在她湿漉漉的目光里,心疼地重新点燃了一支蜡烛。
“你是做噩梦了吗?别怕,我在这。”
“我醒来没有看见你!”她指责他道。
“我的眼前只有一片该死的漆黑,你不该不在我的身边,你总是在我身边,推都推不开,我以为……我以为你终于决定放弃了。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你不在乎我了,我被你扔掉了。”
一时间,阿莱西奥几乎是震惊地看着她,随后他手忙脚乱地把她拉近,第一次发现自己竟然是个肢体如此不协调的人。
他摸着她的额头,探了探她的体温,无奈道:“你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呢?你明知道那根本不可能。”
“我给了他一枪,我不应该那么做的,不是吗?我可能会害死他,他是你的亲人,不,你把他当成家人,你非常在乎他。而且我一辈子都脾气很坏,不受控制,现在你该意识到这一点确实是事实了,你理应生我的气。”
“除了里卡多,我没在生任何人的气,不,事实上,我还在生我自己的气,这全是我的错……”
经过了她枪击里卡多的事之后,他终于也反应了过来,她显然就是里卡多之前在路上调戏的那个坏脾气姑娘,她是被里卡多给吓到了。
他早就应该去注意到这些巧合,可毫无缘由的,他愣是令自己忽视掉了。而现在因为他忽然之间的失智,那不知悔改的里卡多挨了一枪也就算了,她也生病了。
他停顿了一下,才又继续道:“我很抱歉,真的,我总是太过于自我中心,我知道我实在不应该去奢求这个,但你可以原谅我吗?”
她快速地点了点头,试图忍住抽泣,但最后听起来像是一声嘶哑的呜咽。他温柔地拂去她脸上的头发,用嘴唇轻触她的额头,让她停止颤抖。
“七十个七次。”她说。
“什么?”阿莱西奥愣了愣。
“不是到七次,乃是到七十个七次。”
他这才明白,这是《马太福音》中耶稣的教诲,意味着不要计较原谅人的次数,不管别人多少次要求原谅,只要真诚,就应当原谅。
她在说,只要他道歉,她会无限次地原谅他。
“别离开我。”薇洛继续道,“我就连一分钟都无法独自在这黑暗中待下去,我害怕,非常害怕。”
他几乎想要流泪,他只能用将她又抱紧了一些的动作,努力抑制住了它:“永远不会。”
她这样子令他感觉非常陌生,可是却也如此美好。除了偶尔流露出来的几分柔软,她过去总是那样,背挺直,头抬起,双手紧握,紧闭心扉,仿佛随时准备要和他干仗。她的骄傲就是她唯一重要的。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去相信这一切并不只是她发烧的后遗症。
他本还想要再对她说一点什么,比如他脑子里正在浮现的那一万行足以使莎士比亚相形见绌的情诗,比如他准备为她做下的一万个承诺……
但令他难免有些哭笑不得的是,她已经迅速地又睡着了,而这一次,似乎有什么东西让她感到平静,她没有再说什么胡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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