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愣,站在走廊,“可以。”手掌却收紧,紧张地看她。
她爬上去。恍然出现一段急促尖利的铃声,变得清晰,更加清晰。来自浴室的帆布包里,不断,不断响起。
她动作微顿,但是她不会停下,头已朝向窗户右下方。
邱叙内心有些希落神伤。徐徐呼吸,去提来帆布包,丢到上面桌面,她的腿边。铃声依旧在响,他表情格外风恬浪静,就像初见时那样清皓朗明。只平缓道,“注意安全。”
“我很快回来。”他甚至补充。
她从帆布包里取出手机,快速按下挂断键,“捉迷藏,”认真道,“我们玩这个。”
他微怔,笑着点头,“好。”
她看到窗户外,黑糊糊的家。
——
幼年的邱叙爬上楼顶,握望远镜,调节焦环,像一只伏在楼顶边缘的鸽子,看向老基督教堂旁边,有一个独栋三层别墅,环抱住一个内院。正中突然出现一个纸箱。
放大望远镜倍率,看到纸箱微微颤动。
他的睫毛眨动,继续去观察。
忽然一双手出现,是一个妇人,她给这个纸箱顶端并不是装订好的封盖,调节了一下。在邱叙思考这是在做什么时,这个妇人忽然跑了。
教堂旁的鸽子猛地飞过,白羽掠过他视线。他顺着教堂旁的僻静楼道看,原来是两个小孩子跑着经过。
然后他们跑过坡路,走到那座别墅的大门,站在打开的大门。
邱叙愣了愣,再移动望远镜到那个纸箱,那个妇人早已不见。他在庭院角落寻找无果,只看到向院子敞开的客厅大门。
游鸿钰的玩伴疑惑地走进院落,忽略纸箱,看着关灯的客厅,敞开了门。
犹豫着呼唤游鸿钰。
只敢站在客厅门外三步的长迎宾毯朝里边,“小钰,小钰。”
得不到回应,开着的客厅不敢擅自进,又喊,“叔叔,阿姨。”
得不到回应后,他们准备走了,这时纸箱忽然蹦出一个小女孩,他们看见游鸿钰蹦出来。邱叙看着游鸿钰从里面钻出来,停留在她被阳光照耀着的,微笑里。然后又是客厅开灯,一对夫妻笑着出来,又带成年人捉弄小孩的不好意思的笑,嘴里说着什么。
后来那一阵的周日下午,她都会往平放着的纸箱里钻。他第一次感到望远镜没那么沉重。他会在她跪着,身子背对自己时把望远镜移开,等她爬进去箱子把身子转开,再把望远镜移到她那。
两个接口相连的箱子,爬进一个,拉好另一个盖住,这时候他会在远处轻轻笑。后来是她把这些纸箱对着连接的几室几厅,然后在里面。
他的阳台受阳光直射,他不知道她那阴凉院子有多凉快。
他就会爬回自己床上,打开空调,拉上被子把自己盖成一个尸体,在睡一个舒服地睡上一个午觉。
——
他回来了,他和医生说她大概差不多能苏醒了。
他跑去她家,身体轻微失重,用惯性推着自己顺教堂旁边的小路跑下去,站在别墅的高高铁门前。
那座三层居住楼,凭空消失一般。
水泥地院面只有水泥,和后面的空荡荡围墙、花圃。
他掉头,顺着城市自建别墅小区的居民步道走,踩着黄色盲道,觉得日头变得极晒,像是黄昏。抬头看到悬日当空,巨大的太阳在步道尽头眼神过去的天边。
他感到不舒服,好像太阳要把自己吞噬。又或是到了回家吃饭的时间,他感到害怕,他跑啊跑,下意识举手去看运动手表,才发现手上没有手表。他跑了一会,步子跨很大,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是一个大人。不再需要父母监督时间。不会晚归家被训斥。
真的是这样吗。那游鸿钰为什么要跑,跑的不回家。
那一刻,已经因为工作搬出家里的他感到了巨大的凄悲。感受到了她两年前那种丧失父母的痛苦。
他跑回自己家,在床底、窗帘后反复寻找都不见人,脚步越来越急切。呼唤,却得不到无声。
他感到奇怪,感到慌神,脚步大力地迈出走门,又折回来,去厨房拿了把刀。向着跑向军属楼跑去,但那是一段弯折的小路,街道始终没人,一天已经结束了,外边光线变得灰暗,像黑夜。
路灯亮起,依然静寂无人。除了路灯外,天上的光线很奇怪。
他看到一轮白色的小小月亮挂在天上。
这时候,周围就像有人在黑暗里看自己。
他逐渐开始颤抖,颤抖,乌云即将遮住月亮。
“邱叙——!”
邱叙胸口的气喘开。
在居民高楼上,游鸿钰大声呼叫,那隐约是他家的方向。他跑出黑暗里,最终在一处居民楼顶看到她的剪影。
她听到他大喊对不起,又接着嚷嚷什么。
四周居民楼的灯陆陆续续亮起来,传来狗吠叫,还有人家看电视的声音,新闻联播开始了。
“你小声点!”他对自己家那座居民楼大声对她喊。
“什么,你说什么,我听不见!”她更大声地喊。
邱叙被她气笑了,慢慢顺着夜路走回家里,路过其中军属院的赫鲁晓夫筒子楼,朝着大道走。
“你会不会像蜘蛛侠一样跳过来,快点,快点。”
邱叙试了下,发现不能。
于是他跑起来,他迈着轻快脚步回去,好像自己忽然有了一段童年和她玩乐的记忆。
虽然这幼稚的过程其实于他而言如此有惊又险。
站在他家小区楼顶,那个十有八九是被游鸿钰破坏了封锁顶楼锁的天台,他看到她站在月光下。地面上有黑色不规则物质,他小心绕过。
“那是玻璃胶,补楼顶用的,不是脏东西。”
他走过来,她扶着栏杆天台往水塔上爬,一边和他说,“你快点,有点脏,但是真的来不及了。”
他只好握着那老的生锈的,一边和她说小心些,一边爬。但是他很明确感到,攀爬楼梯时,有一种类似于地球的重力。之前是没有的。
他说,“我觉得今晚月亮变得很小。”爬上来。也知道她担心赶不上的,是月亮完全落下。
然后他看到了,知道为什么天空的光线奇怪了,在他前方,城市高楼沿最顶,有一轮蓝色的月亮。悬在那里。蓝色光线把她的脸照地微暗。
而他背过身,那轮之前他看到的白色的小小的月亮,更像他在现实看到的月亮,悬在那里。
她转过身来,目光却炯然温和,“你有没有看过《1q84》?”
邱叙看着城市夜景,思索着,“好像,我脑子里记忆的世界,在和你的世界,融合。”
“回去吧。”楼顶晚间夜风很大,他下意识要理理袖子,提起手又放下去,因为手上都是铁锈和脚印灰。
游鸿钰想去拉他,又怕把他衣服搞脏,在月光里,看不见他的脸,只觉得他岑寂又恬淡,快要接近······虚无。
“你小时候会在阳台看星星吗?”
“不会。”其实他会。
“当你一直观察星星,以楼顶屋檐为参照线,看个四十分钟一个小时,它会动。”
“嗯。”他只是应。
“邱叙,我们一起看看这两个月亮会怎么降落的好不好?”
邱叙也只是静静地陪她,她从帆布包里扯出一个黄白格的野餐布,把他惹笑了,然后她又朝他递来一包湿纸巾,还是他常用的牌子。他抽出,给她擦手,然后给自己擦手,凝谛的目光在黑夜渐隐渐现,所以只有让语气变得平和,“我怎么感觉你下一秒,会掏出一包瓜子。”
“还真有,你要吗?”
邱叙笑。
“邱叙,我曾见过你。”她忽然说。
邱叙一愣。
“你在市图书馆借《1q84》打开那种绿色图书馆灯,一坐一下午。”
“图书馆的人都是这样的。”他淡淡道。只有他知道,他在拒绝着什么。
沉默了一两秒,游鸿钰忽然说,“反正我们都看过,然后这里就出现了两个月亮。我只记得书里最后是出现了两个月亮,那两个月亮意味着什么?”
邱叙耳朵轰隆隆,一边听,一边想,那是不是,她也因为他去看了《1q84》。
邱叙想了想,替她回忆了下,“是天吾写的空气蛹的故事。”
“空气蛹?好像是有这个。”
听她这语气,还是没回忆来,他给她复述了书里写的空气蛹那一段。
“哦!”她有些悟然,“所以就会有两个月亮。故事嵌套故事。”她转过头来,“你的记忆填补了我的记忆。”
邱叙笑了,她的情话真的是突然就来,难得又一次不是在床上。
他下意识拉过她手,又觉得在月光下幽会本身就很老套好笑,准备撤回,但是游鸿钰已经攥紧他手了。
再松不开那种攥紧了。
她开始和他说书里其他细节,她说深绘里的名字好听,深绘里是天吾和青豆的连接体,他对深绘里、羊圈、先驱领袖;他说青豆很厉害,她对柯尔特1991;他说绪方静慧,她说美丽优雅的老夫人和庇护所美丽的风景。
他愣了愣,庇护所美丽的风景。
那个书里的庇护所是设立来保护那些受伤害的女性。
“我都不知道多年前看的一本书,会在我的梦里出现那么多场景。”
“不,不是,这是”他摇摇头,“你这里还有重山,我们儿时的重山。”
“也对哦,两年前我的梦里就会出现这些街道。老旧电脑硬盘的咔咔声,启动时嗡嗡的风扇转动;无限延长的大海,可以走在里面,非常温暖,就像在羊水一样;暑假的学校走廊;理发店晚间已经没有人,我坐在打超级马里奥。总是那种低长调的画面,偶尔还带一些杂色的焦点。迭摞而高的红塑四角凳。没有被保护的古建筑,两层楼高,门上各种雕像和壁画,里面的木质结构楼顷颓······”
他仔细听,像听语文老师教他们写诗时一样从文字表面辨析那个意象的意思。他好像知道,好像又不知道。
在她说这些的时候,这些意象在他眼前,或者说,在他们人工梦境的不远处隐隐出现,他以为是自己做梦,然后才意识到,自己来来梦里带她出去的。
因为,她梦里所有关于千禧年的回忆和抽象加工的错误记忆,都是破碎的。
并且没有一点和她父母有关的。
就像那栋凭空消失的家。
他皱了下眉。
游鸿钰看起来神志又很正常。难道,他们还在梦的最深层次?他如何检验自己能不能真的带她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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