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顿,又提醒道,“再者,李廷尉莫要忘了,当年昭襄王采纳范雎丞相的建议,将出兵豫东伐魏的作战路线,改为进军豫北晋南伐赵的作战方针,自此,秦军开始将主力部署在河东河内一带,屡次与赵国开战,王上承继祖宗之伐赵大业,岂可半途而废?”
李斯也露出微笑,毫不畏惧地看向昌平君。
说起来,他这人既圆滑,又精明。圆滑之处表现在,大多数时候他很乐意奉承上级于无形之间,纵是政见不同,也绝不做正面硬刚的勇士。
而精明之处却在于,凭着与生俱来敏锐的政客直觉,他十分擅长揣摩君王的心思。而为了迎合君王的意志,他可以抛弃一切原则,也无惧得罪任何人——因为他自始至终都清醒地明白,放眼整个咸阳宫,唯有秦王才是自己要攀附的大树,其余人等不过跟他一样,只是区区攀附大树的藤蔓罢了。
于是,接下来李斯一脸浩然正气地开口了,“昌平君所言差矣!乱世之中,胜者为王,若不能根据实际形势及时调整战略,岂非只能停在原地任人宰割?秦国要的是最后成功的结果,至于这过程之中,采用了何种行军路线和作战方略,实在是微不足道哉!若说非要秉承祖宗之法,那孝公当年又何必费尽周章助商君变法?我与君皆知,因为那是强国之法!此事正说明,为了达到目的,世间万事皆可变化!”
“再者,便是秦国先君也在不停变化策略,今日伐魏,明日攻韩,过两日又与韩魏结盟攻楚,这是为何?天下熙熙皆为利驱耳!韩地虽贫瘠,却处于豫西通道之上,是去往山东各国最短的线路,此通道亦是兵家必争之地,君如何能说得韩无用?对王上而言,普天之下没有一块土地是无用的!能先得赵地固然好,可如今李牧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继续与赵国纠缠,只会浪费秦军统一中原的时间。”
嬴政微微颔首,其实他今日抛出这个问题,便有将一部分秦军从赵地召回之意,据今日传回的前线急报来看,战事对秦军极为不利,胶着的时间越久,对秦军的士气打击便越大。
可放眼朝堂文武,能第一时间支持他改弦更张的,恐怕只有急于讨好他以冀站稳脚跟的李斯。
他颇有深意地赞道,“李斯之才识和胆量,一直很让寡人欣赏。”
李斯立刻露出一副受宠若惊的笑容,忙不迭道,“多谢王上谬赞!臣本是尘间一砂砾,幸得王上慧眼捡拾打磨,让臣得有今日之造化。”
左丞相隗状颇为意外地看了一眼李斯,此人一向谨慎,心机之深堪称步步为营,没想到他今日竟会公然跟昌平君唱反调。
昌平君面上似乎毫不在意被下属驳了面子,只抚掌笑道,“李廷尉果然口才过人,怪不得当年能得文信侯慧眼识珠,一路从舍人做到郎官,如今又得王上赏识,真乃大秦之福也。”
李斯心头立时一颤,下意识小心朝嬴政看去。文信侯,是一道隔在他和王上之间,也许永远也不会被填上的沟堑,熊启这厮其心可诛!
嬴政面上淡淡的,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倒也没接话,李斯松了一口气,暗暗把昌平君拉入心头藏好的待报复名单。
这时,明赫幸灾乐祸的声音在嬴政耳中响起,“啧啧啧,这昌平君看起来如此温文尔雅,没想到还怪会诛心的咧,嘿嘿!他明知始皇大大对吕不韦的微妙态度,还故意提李斯的工作黑历史来扎他的心,哈哈哈哈,李斯真是个苦逼的二手打工人!不过,没想到这家伙居然真的这么有才华,竟然连打仗之法都懂,啧啧,怪不得我家大大重用了他一辈子呸呸,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嬴政负手而立,用极度平静的表情掩饰了内心的不平静。
依明赫所言,李斯似乎并未跟吕不韦余孽勾结,那么,他后来究竟是做了何事,令这孩子这般不喜?
这时,稚嫩的声音再次带着疑惑响起,“咦,昌平君自称‘本相’,难道他现在是丞相?可我怎么记得除了吕不韦,始皇在位期间好像只有隗状、王绾、冯去疾和李斯当过丞相奇怪,难道是史书记错了?还是说,始皇大大根本就不喜欢昌平君,故意把他的记录抹去了?咦,不对,除了嫪毐之乱那个错误的记录,我好像还在别的地方见过昌平君这个名字,让我想想在哪里呢”
嬴政倏地眯起了眼睛。
扶苏听得亦是一头雾水,父王向来信重昌平君,怎会故意将他在秦为相的记录抹去?他伸手轻轻戳了戳明赫的小脸墩,你这小淘气,整天就会胡乱猜测!
但凡换个时机,明赫都要趁机碰瓷嚎哭吸引嬴政来抱他,不过眼下他倒顾不上这个,正翻来覆去念叨回想着“昌平君”这个名字呢——万一这个名字是出现在跟赵高合谋的环节,他一定要提前帮始皇大大除去这个祸害!
想到这里,他又暗恨自己从前读史书不够认真,只把关于秦始皇的功绩部分背得滚瓜烂熟,其他人的生平事迹却大多读个囫囵吞枣。
能记得昌平君这个在史书上近乎透明的名字,还是因为史学家发现新证据,推翻了太史公那段记载,毕竟这种事着实不常见,他才返回去多读了几遍。
原来,在嫪毐发动蕲年宫政变那晚,史记上是这么记载的:王知之,令相国昌平君、昌文君发卒攻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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