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梦泽这处在史书上,让无数文人雅士憧憬的如梦如幻之地,位于楚国旧都郢都以东,位于湖泊星罗密布、河流纵横交错的广袤江汉平原。
虽然到了汉代,因人口众多,云梦泽一带被填泥开垦,成了后来枭雄曹操败走的华容沼泽小道,但在数百年前的先秦时期,此处仍是水草丰美、山泽密布、时有犀象出没的人间仙境。(1)
从未到过楚地的关中青年王离,正坐于小舟之中,目不转睛盯着眼前绚丽多姿的风景看了半天,这才悄悄靠近郑国压低嗓音喟叹道,“楚地水土湿润,花草丰富,猎物甚多,听闻这云梦泽绵延千里,乃楚国王族专用之狩猎场,晚辈真恨不得尽早为王上攻下此地啊”
这等狩猎的好地方,天下间只有他家王上才配享有,楚王那昏君何德何能?
听闻当今列国之中,唯有楚军甲士所披之朱漆甲胄,乃是以犀牛皮所制而成,他亦有些眼馋。
王离边说着,边有些紧张地去看身后带着竹笠的船夫,生怕对方听见这话会将他与郑国全抖入水中,他虽在渭水河畔长大,却是半分不会水的——关中之水多是大江大河,水势湍急,暗流涌动,至上古大禹治水之时,民众对水患频繁的河流便满怀敬畏之心,深信河神会发怒吃人,哪有甚闲心造竹木小舟畅游江河?
已年过五十而精力依然充沛的郑国,见王翦这位善谈的孙子于马背之上是何等英姿飒爽,到了水上却总紧张得两手紧抓舟舷,便笑道,“小子若想助我王攻下楚国,恐怕还需多练一番游水之术”
他的声音十分响亮,惊得一只站在水草间觅食的白鹭倏地飞远而去,王离闻言暗暗叫苦不迭,立刻伸手摸向腰间配剑,又扭头去看那站着划动长篙的船夫,一颗心都快蹦出来了,这船夫,可是他们在岸边雇来的云梦当地人!
此番前来云梦泽,因水家掌门不喜闲人乱闯,他只得将五百精卫留在县中吆喝澡豆牙刷等物,只身一人与郑国前去拜见水家之人,若船夫将此事告与当地官吏,他们这些乔装而来的秦国人,想来定脱不开身
正在他纠结着究竟该先下手灭口,还是设法到岸边立刻跳船脱身之时,郑国却指着湖面道,
“小子,你且想想,你我进入楚国一路走来,可有听见一人操持秦国之言?楚国地势之大,远比中原各地平原山地复杂,又与百越各部往来最为密切,此地除却荆楚官话,还盛行百越各部语言,语言本就繁多复杂,哪有人有这等闲心,听你我用咸阳官话说些甚事!”
郑国心性耿直,并不擅长人心诡诈之事,他之所以会被韩王选来秦国当间者,全凭精湛的修渠技艺——韩国若要以庞大的河渠工程疲秦,首先得保证派去的人真能修出这样一道渠。
是以,他虽背负间者之名,却是地地道道的水利工程师,毫无与人勾心斗角之本领,正因如此,当初才会一来秦国没多久便暴露了身份。
况且,楚国文化向来与中原列国格格不入,若说列国文字语言少不得有几丝相似之处,楚国却是遗世而独立的,在惯有的思维驱使之下,他亦不会想着要防备楚国船夫。
王离这才大松一口气,讪笑着收回了按向剑鞘的手,他倒是忘了,自己一路皆以咸阳官话在与郑国交谈,想来也无几个楚人能听懂——至少,他们一路跋山涉水遇到的市井楚人,不该有人能听懂,向来只有贵族子弟才会修习列国语言,在家乡为生计而奔波之人,既无学旁国语言的必要,也无这等财力。
思及此,他全身紧张之感一扫而空,开始意气风发地继续憧憬秦国的灭楚大业,却完全未察觉,身后船夫那双被遮掩在竹笠下死气沉沉的双眼,却随着他的话语渐渐绽放出激动的芒锋
正所谓隔行如隔山,郑国对王离慷慨激昂的灭楚之言,并无甚兴致——当然,若是王离的同行王翦在此,定会给王离几个爱的大比兜,他公然在楚国境内畅谈如何灭楚之事,实乃兵家之大忌,简直是找死!
郑国看向波光粼粼的湖面,不时敷衍附和两句,心头却在飞快盘算着:托师兄派人绘制楚国山川舆图,想来是无甚难处的,但该如何说服师兄尽快带人赴秦,还需细细斟酌一番
过了约摸半个多时辰,不远处的山间有一道寨门若隐若现,郑国忙站起身眺望确认,是也,顺着云梦泽左数第七个湖泊一路走到底,再往东转三遭,最后再往北转,便能来到水家隐世之地。
想到数十年未见的同门师兄,他不由面露喜色,正要唤王离来看寨门,却见那沉默寡言的船夫将长篙往湖中一扔,问道,“尔等是秦国官吏?二位远从秦国而来,寻水家诸昭意究竟所为何事?”
郑国心中警铃大作震惊看向对方,诸昭,乃是他水家掌门师兄之名,但水家隐世已久,对方一个船夫如何会知晓此事?
再有,此人所说的分明是秦国官话,他听得懂他们的交谈!
不过是瞬息之间,暗暗恼恨自己未听祖父再三叮嘱“谨言慎行”的王离,已跃身拔剑,剑锋直直指向船夫,怒目道,
“竖子无德,分明听得懂秦话,竟敢一声不吭偷听我等之言?”
郑国见对方已弃篙上前,猜测他欲将自己二人掀入水中压沉再潜水而逃,忙一把拉住王离的衣袖,急切道,“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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