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个人,要是让她知道自己在天上人间工作,势必会让她排斥、反感。
戏院里唱歌。柳梦打马虎眼。
到底是戏院,还是妓院?
话语尖锐、刺耳,直直戳进柳梦的心里。
她尽可能让自己保持冷静:老师,你想说什么?
你在那个歌舞厅工作。
所以呢?你嫌我是吗?
柳如萍承认得很直接:是。
接下来的每一句话都在步步击溃柳梦构筑多年的心理防线。
柳如萍胸口剧烈起伏着,看上去很生气。
你哪怕安分老实去当清洁工、纺织女,我都不会介意,可我没有想到你这些年在外竟然已经堕落到了这种地步,卖唱卖笑,卖弄风情,只为去取悦男人!
我找人打听你,打听来就是你的这些污糟事,人说你在台上一颦一笑能把人魂勾去,穿的旗袍高开叉,快能看见大腿根,台下那群男人看得色心泛起,笑得眼都没了缝,盼着你何时走光,春光乍泄。
不是这样的,我没有,别说了,你不要说了
柳梦扶着桌角才不至于让自己狼狈得太明显。
心情濒临崩溃,她想让对方停下,一个她心念多年,尊敬多年,当作妈妈的老师,现如今对她进行最致命的指责和辱骂。
但柳如萍对这番哀求般的阻止置若罔闻,每一句都恨不得将她扎透。
你知道你姑姑和我说的时候我什么心情吗?我恨不得就地挖条地缝把自己埋起来。
柳梦,你真让我失望透顶。
被柳如萍说出失望二字时,柳梦没站稳,连着几日在外奔波筹钱的事,她气力有些虚,在对方连番的数落中,腿一软,跪坐在了地上。
勉力支撑的狼狈碎了一地。
我不要你来帮,你的钱,我嫌脏。
柳梦从前从未想过自己有何错。
可当柳如萍冷漠又愤恨的目光自上而下落下来时,她不由得产生动摇。
难道这真的是堕落吗?
这份工作,她对天发誓没干过任何出卖身体的事。
只是唱,只是穿得性感好看,观众乐意买单,乐意一掷千金博得美人笑。她赚的,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是她勤勤恳恳工作换来,却被柳如萍说得如此不堪、下作。
柳梦到头来只剩一句,可是老师,你再没管过我,你想要我做什么人,从没告诉我,你怨我丢你脸,我反而觉得该怨你自己固步自封,永不清醒。
得到对方气急败坏地抓过搭在桌边的油纸伞,将它往桌沿狠摔,这才有了后来油纸伞七零八落的惨状。
柳梦望着那象征祝福的伞被破坏,愣怔了很久。
柳梦和柳如萍重逢不到半个月,关系再次降至冰点。
再往后,柳如萍不接受柳梦的救治,消极治疗,化疗时间一拖再拖,柳梦不得已服软,恳求她好好治疗。
一天半夜,柳如萍突然疼昏过去,医生连夜给她做检查,发现癌细胞扩散迅速,再想做治疗,已经无济于事。只能打止痛药,缓解痛苦。
柳如萍生生把自己拖死。
她临死前的那三天里,两人几乎没说话。
柳梦只是望着她,很安静地望着病床上的她。
她昏睡多过清醒,一张脸凹得像皮包骨。眼窝深陷,乌青一片。
柳梦睡不着,拉着她一只手,感受皮肤下虚弱跳动的脉搏,怕她无声无息地走了。她手很热,因为还在发烧。
一直到夜深人静,柳梦望着沉睡中的她。
妈,我以为你会是最爱我的那一个。
对不起,我一直在让你失望。
错不在你我,所以你不选我,我也心甘情愿接受。
只是妈妈,我这些年总是想着你。
柳梦和她说了很多话,但没有得到回答。过了会,柳梦抹抹脸上的泪,拿来桌上冷毛巾和她额头上的毛巾调换。
这一个起身,她听到了柳如萍的呓语:柳梦
但这一声柳梦后面跟的什么话,柳梦没能明白。
第二天,柳如萍大限将至。
柳梦给她擦洗身子,换了干净衣服。问她:有没有什么要交代我的?
柳如萍摇摇头,没说话。
柳梦又问:昨晚你做了什么梦?
也许是快死了,柳如萍语气难得柔和些。
梦到小时候的你,耳朵别着我给你的小花,望我的眼神带怯。
我后来总在想,那个小孩去哪了。
默了半晌,柳梦说:也许我本来就这样。
是,你变不了,我也变不了,你说得对,我这一生都困在婚姻里,现在谈后悔,太迟了。
柳梦想问,当初把自己赶走,不肯一起生活,算不算是她心里后悔事之一。
但她没能问出口,柳如萍熬不住了,疼得蜷缩起来,柳梦抱着她,在她背后哭。
后来,柳如萍又叫了她一声柳梦,背后的含义,柳梦再也无从得知。
一张白布挪直头顶,将病床上的人遮得严严实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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